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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混沌及开天辟地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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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混沌及开天辟地的神话

——文化语源学研究札记

【黄世殊编按】

此文原是何新1988年5月为中国文化书院比较文学讲习班的授课稿。后以“婵娟、混沌、鳄鱼及开天辟地的神话——文化语源学札记”为题,收入《何新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

  本文是何新写于八十年代末期的一篇极为重要的语言学论文。此文开辟了中国古代语言文献研究的新方向——通过语源溯义研究社会、历史、神话与文化。文中首先指出,几百年来,人们对“婵娟”一词的释义是错误的。婵娟的本义是其连绵词——团圆。然后对此词的语源和演变作了系统探索,最终引出哲学史、文化史和方法论的一系列新阐释。在清人程瑶田《果裸转语考》之后,何新此文有一系列重要的新创获。

【正文】

  “如果我们要寻找把语词及其对象联系起来的纽带,我们就必须追溯语词的起源。我们必须从衍生词追溯到词根。

  必须去发现词根,发现每个词真正的和最初的形式。根据这个原理,词源学不仅是语言学的中心,而且也是语言哲学的基石。”

——卡西勒《人论》

婵娟—混沌—鳄鱼,这三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摆在一起,未免令人莫名其妙。但是且慢,让我们研究一下。

  苏轼词《水调歌头·中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二字,古今未有确解。《辞海》释“婵娟”,谓之为“美好”,并引孟郊诗《婵娟篇》:“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又引《桃花扇》:“一节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以之作为“婵娟”释义“美好”的佐证。

  实际上,这一释义是错误的,是望文生义。案“婵娟”本义当释作团圆。“婵娟”一词,从语源看,是蝉蜷、团卷、团圆的叠韵转语,“长而柔曲之貌也。”(《广雅疏证》)宋周邦彦词:“今宵幸有,人似月婵娟”。句中“月婵娟”三字,正是“月团圆”之义。

  所谓“千里共婵娟”,所谓“家家分影照婵娟”,都是以中秋圆月,象征人间的合家团圆。至于孟郊诗中的“花婵娟”,乃是形容花团锦簇,同样是团圆之义。而所谓“竹婵娟,笼晓烟”,则是指竹子根根相连,盘根错结,与晓烟浓雾聚作一团,同样也是团圆之义。由上述可知,“婵娟”本语中根本没有美好之意。但奇怪

的是,此词在古代却的确常用作美女的名称。为什么会如此?这乃是一个极为有趣的文化语源学问题。这类问题,在清代语言学中,曾由王引之等大师作过开拓性的研究(如王著《释大》可谓一部经典性著作)。但在现代却几乎接近失传。

然而从事这种研究,不仅是作一种训诂学研究,也不仅是作一种释义学研究——这实际上是通过考察语源及语义的演变,以正确地理解认识古代文化的问题。试考“婵娟”一词的由来及演变,即可以提供一个极好的例证。

馄饨,又名环团。油饼,北京俗语称“果子”。这两种面食的得名,都是由于它们的形状是面团团。球形、团团、疙瘩状的东西,凡在树上结者,均称“果果”。用面制的,亦称作“果子”,这显然也是由于其形状。有一种小虫,细腰而圆腹,形似果果,故名“果蠃”,亦名“蒲卢”(《尔雅·释虫》)。而“蒲卢”又是蜗螺的别名(《尔雅·释鱼》)。蜗螺其实也是“果果”的转音。蜗螺形圆,象小果果,所以名叫蒲卢。(葡萄是汉代从西域传来的一种圆粒水果。但其语源也是来自汉语中的“蒲卢”之古音。)

  “果果”这个词,在古语言中语音流变极为复杂。(今日语言中的“疙瘩”、“坷垃”亦均是其转语)。

“果”在古语中有两种读音。一读作hu(这是瓜的古音)。一读作luó(“裸”字保存着“果”的这一古音)。汉语中的一系列词:“瓜络”、“挂落”、以至“果实累累”的“累累”(古音读“luoluo”),均由“果果”二字得音。圆球状的东西名叫“果果”(古音可读hu-luo)。音转即是葫芦(一种挂着的果果),又作“栝楼”、“菰蒌”(均葫芦转语),以及“囫囵”(圆的东西)、轱辘(轮子)、骷髅、辘轳、轮轮、琉璃(古音读luó-luó,本义为圆粒的珍珠)。在动物中,狐狸有大而蓬松的尾部,其形体仿佛葫芦。所以引申之,凡大尾兽古语均可称“狐狸”(故鳄鱼亦称狐狸),或“委(尾)佗(大、拖)”。实际上,狐狸(亦写作狐黎)、委佗,亦都是“葫芦”的转语。王国维《观堂集林》:“果蠃,栝楼。果蠃,蒲芦。案果蠃者,圆而下垂之义,凡在树之果与在地之瓜,无不圆而垂者,皆以果瓜名之。栝楼亦果蠃之转语。蜂之细腰者,其腹亦下垂如果瓜,故皆谓之果蠃矣。”)

  luo音与tuo音叠韵而通。所以形圆而能旋转之物,又可以叫“陀螺”,这是“团圆”话的又一系转音。

  陀螺又记作“田螺”。田、陀双声,音转而通。田螺之所以名“田螺”,是因其形圆,并且背壳有旋转的纹理。却不是由于它生在田中。田螺,陀螺,完全出自同一语根。长而卷曲之物,汉语中称作“螺施”(施古音读tuó)。“螺施”是“陀螺”的倒语,语又转作“螺旋”(旋,团相通。)

  “陀”是“团”字的转音。“螺”是“果”字的转音。以这两个字为核心,滋生出了一个巨大的语族。

  如:施、旋、拖(陀)、团、圆、圈、环(还)、卷、娟、弯、娲(即“弯弯儿”连音)、娥、婉、转等。这些语词,读音均相切近,语义亦近同——都有团团、弯弯、圆圆的意思。可以断定,在上古语言中,必都出自同一语根。

  由此可以提出汉语语源学中的一个定律:凡是原始语义相近同,古读音亦相近同的字词,尽管其书面文字的字形不同;但可以断定它们必出自同一语根,在原始口语中必定具有共同的语言来源。(编者按语:何新语源律之一。)

   周谷城先生曾论证过,团字繁体作專,得形于叀。叀本字作玄,古文作“    ”,形相象一个吊着的葫芦。(说详《周谷城史学论文集》)周先生还指出,“团”字的基本意义,为“种子”,“为果实”,“为一个圆,一个饼,一个球”,又为“柔长卷曲之物”。其说貌似牵强,但从语源学的角度看,非常深刻。

  实际在汉语中,凡读音近luo-tuo——螺、陀(施)之字,多有上述的语意。这里举几个例子:

  ——兽背脊上有球状肉隆起,称“驼驼”,又称“骆驼”,此即“陀螺”的转语。

  案骆驼,古书中又记作“驼骆”。“驼骆”与“陀螺”、“田螺”,其为物极不相同,但在语言上却完全出于同一语根。更妙的是,骆驼别名“封牛”,而田螺别名“蜗牛”。封牛,蜗牛也有语音上的共源关系。

——鸟的脊背弯曲隆起象骆驼,曰鸵鸟。

——兵器刃部扭曲卷绕者称“铊”,又称蛇矛。

——丝制品缠绕成团卷者称“紽”。

——江水分支后又合流,形成圆环者称“沱”。

——江水环绕的沙洲形似一个圆疙瘩,亦称“沱”。

——秤下悬坠的重物似一个疙瘩球,称“铊”——秤砣。

——船尾能摆动划圆之物,称“柁”,即今字“舵”。

——衣襟下摆飘曳拖地曰“袉”。“拖”是“袉”的今体字。

——鱼的身体圆如球形,曰鮀鱼。(亦记作鼍)

  凡身体细长可弯曲如环的动物,均可称“tuo”,如“鼍”(鳄鱼)或“蛇”(古音读tuo)。鳄鱼古亦称作“鮀鱼”(见陆佃《埤雅》)。又称鼍龙、亚(古音读“鳄”)驼。鳄鱼形体长曲如弓环,故有此称。更有意思的是,鳄鱼在古语言中还与鳖同名。蜥蜴、鳄鱼、蹩在古语中均名“玄鼋”。鳖今名团鱼,亦即圆鱼,因其背是圆形。团鱼、鮀鱼、鼍鱼,均出自一个共同的语音来源。

  ——人背隆起如弓,称佗背、佗子、罗锅、罗佗。罗锅、罗佗,乃是骆驼的转语。

  佗,是“团”字的转音。佗作动词,即“驮”——背负重物曰“驮”。这显然是因为,负重物者背部隆起一个圆疙瘩,状如骆驼。“佗”,与负荷之“荷”叠韵相通。荷本字作“何”(“何”在甲骨文中,正是人背上负物的象形字)。所以鼍龙,古语又称何龙(又作河龙,河龙亦即河伯)。

山崖转弯处,称“盘陀”, “盘陀”即“团陀”的音转。“盘陀”与“盘旋”也有共同语源。

旌旗下垂,树枝下垂,迎风飘扬摆动曰“旖旎”(读tuo),音转又作旖旎(读é-nǐ, é-né)。旖旎音转,一为摇曳,一为婀娜。女子走路,腰肢长曲而扭摆,称婀娜。婀娜,又记作阿那或婀妮、娜娜、袅娜等等。“摇曳”,音转又作妖冶、窈窕、苗条,词性也变了。这些语词的语源都是来自团团、团圆、团陀。

团圆的另一种转语是团孪,再转可作团笼。团、陀、孪、龙,四种读音在古语中具有共同语根。这使我们可以明白,其实鼍龙也就是团龙。而鼍(鳄)在古语音中实际就是读作“龙”。

这里特别应当指出,“团团”一词在汉语中既有“圆圆”之意,又有“长而下垂之意”。(张衡《思玄赋》:“志团团以应悬兮,诚心固其如结。”注作:“团团,下垂貌。”)在这一意义上,团团的另一系语变,就是弯弯、娟娟(亦即“卷卷”)、缠卷、婉转、婉娩、委婉、逶迤、婉约、蜿蜒。由此我们可以注意到,“婵娟”这个词,既有“缠卷”、“团圆”的意义,也有长而柔曲、下垂的意义。张衡《南都赋》“垂条婵嫒”,描写柳条婀娜下垂之态。婵媛与婵娟,是迭韵连绵词。婵娟音转又作“婵连”(洪兴祖《楚辞注》:“婵连,犹牵连也”)、“蝉联”、“缠绵”。今语常用的“联合”、“联络”,以至“恋爱”、“爱恋(怜)”;其语根亦均来自“蝉联”的倒置词——“联蝉”。如上所述,我们现在可以知道,婵娟一词的语根来自团团、团圆,与陀陀、婀娜乃是同源语词。其意义进一步引申:长而柔软,枝蔓牵连之物,也称作“婵娟”、“婵连”。

作为一种语言意象,这些词在汉语中就获得了特殊的意义——往往成为两性关系的双关隐语。所以“千里共婵娟”,不仅有千里共团圆的意义,还有相隔千里而共婵连的语义。又,女性身材修长柔曲,被看作一种美态,这也就是古代美女名“婵娟”的由来。更有趣的是,“婵娟”音转“婵嫒”,又作妲娥,这其实又是著名的中国月亮女神——美女“嫦娥”一名的由来。

浑圆之物,如瓠、壶,亦统称“葫芦”。朱骏声谓“瓠”即“壶卢”之合音。浑、混二字音义相通,不烦详说。“混”与“滚”音义亦通,《集韵·混韵》:“滚,大水流貌。或作混、浑。”《古今韵会举要》:“混,或作滚。”《文选·七发》:“沌沌浑浑”,注:“沌沌浑浑。波相随貌。”《荀子·富国》:“财货浑浑如泉源。”注:“浑浑,水流貌。”“浑浑亦即滚滚”。浑古音与“运”通,而运通于“云”。《说文·水部》:“沄,转流也,读若混。”“转流”即“翻转回转之流”。亦即滚滚,漩流,漩涡。又,云字古文作“   ”,正象螺旋。前人以此字为云之象形。我却以为更象水之旋涡(“漩涡”亦是“螺旋”转语)。云者,音通于圆、轮、孪、卷。《楚辞·九思》:”流水兮云云”。注:“沸流、滚流,云即滚也。”“浑”即“滚”,即“沄”,故俗语谓“浑圆”为“滚圆”,广东人呼“馄饨”为“云吞”,亦即“圆团”之转音。

浑圆之物善滚。滚之动作,北京人称为“轱辘”、“骨碌”,南方人则单呼为“磙”。实则滚、磙亦即轱辘之切语。浑圆则无缺,故又有完全、浑然之义。陈师道《山口》诗:“渔屋浑环水,晴湖半落东。”言“浑”犹如言“全”。

“浑”衍为双音连语,即囫囵、浑沦、鹘沦。《俗书刊误》:“物完曰囫囵,与浑沦同义。”李实《蜀语》:“浑全曰囫囵。”字亦作混沦,今俗语为“胡沦”。语变又作浑敦、混沌、鹘突、骨董、浑脱。《列子·天瑞》:“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山海经·西山经》说天山有神,“犹如黄囊,浑敦无面目”。《庄子·应帝王》记南海北海二帝帮助中央帝混沌开窍故事。浑敦、混沌皆谓混然无孔窍之义。《通雅·饮食》:“馄饨,本浑沌之转,近时又名鹘突。”又作“骨董”,范成大《素羹诗》:“毡芋凝酥敌少城,土薯割玉胜南京。合和二物旧黎糁,新法农家骨董羹。”今俗称菜、面合为一羹类食物为“糊糊”、“糊涂”。又叶子奇《草木杂俎》:“北人杀小牛,自脊背上开一孔,旋取去内头骨肉,外皮皆完,揉软,用以盛酪酒,谓之浑脱。”亦即混然一体之义。

混然无窍,引申之义为“不慧”(不开窍),又谓之“昏”、“浑”,即“糊涂”。又引申为不明事理。《左文十八年传》:“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嚣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史记·五帝本纪》作“浑沌”,《正义》谓即“罐兜”。又引《神异经》谓昆仑西有一种怪兽,“人有德行而往往抵触之,有凶德往往依凭之,名浑沌”,则诸名皆取不明事理之义。今山东语称人不明事理为“葫芦”,一般则称之为“浑蛋”,义亦相同。综上述,浑、混、云、滚、葫芦、轱辘、骨碌、囫囵、浑沦、鹘沦、浑沌、浑敦、鹘突、骨董、浑脱、罐兜等,虽字形迭变,而音义始终不远。

十一

  修长柔曲之物称“婵娟”,音转亦即“婉转”、“婉约”、“蜿蜒”、“委佗”(亦即“逶迤”,音wé-yǐ,又音wó--tuó)。婵娟是美女的别名。婉约是美女的体态。殊不知,“蜿蜒——蔓延”,却是蜥蜴和鳄鱼的别名。“逶迤”谐音“威夷”。《尔雅·释兽》:“威夷,长脊而泥。”威夷,亦记作肥遗、肥蛇,它就是传说中著名的吞象巨蛇——巴蛇,实际上是湾鳄。

在较广的意义上,凡身体细长,大尾、扭曲的动物,都叫“蜿蜒”,或叫“逶迤”(威夷),其谐音亦即“曲折”。物体摆动,汉语中称作“摇曳”。而身体形态摇荡摆动的动物,就叫“蚰蜒”——正如在心理上的摇荡叫“犹疑”或“犹豫”。无疑,蚰蜒、犹疑(豫)都是“摇曳”的转语。“犹豫”音转又作“悠悠”、“摇摇”,“忧愁”,以及“踟蹰”,“踌蹰”,以及“蹉(古音读c)跎”。蜿蜒,又记作“曼延”——是蜥蜴、守宫的别名。但在记载中,又是一种“大兽似离,长百寻”的“长脊兽”。我们知道,扬子鳄别名“螭龙”,亦即“离”。至于长百寻的鳄鱼,只能是湾鳄。

  中国古代形容美女,常见一种奇怪的比喻,称之为“如蝎如虿。”例如《诗经》中对于美女的描写:“美发如虿”,“项如蝤蛴”。虿,既是蝎子又是鳄鱼的古名。蝤蛴,亦即蚰蜒的转语,是蝎子,也是蜥蜴。

更为有趣的是,中国古代的创始女神,实际上多与鳄鱼、蝎子有关。如其中最著名的四位,一是女娲,一是女娥、一是嫦娥,一是西王母。娲、娥实际是“蜴”、“鳄”二声的变音。而作为司月女神的嫦娥,其名称无疑与《尧典》中的“常仪”(仪古音读俄)同源。上古传说中有一种四脚蛇状的神秘怪兽名叫“尚羊”、“常羊”、“相羊”。这种“羊”,据说是生活在深土之下(所以别名“土羊”),常常在挖井寻水时可以猎获。其实,这种土羊的真相就是鳄鱼。鳄鱼穴居,其所居洞穴中必有水潭,可以作为井源。《史记》中记民谚,有“狠如羊”。一般羊并不凶狠,凶狠的羊就是这种“土羊”——即鳄鱼。其实,嫦娥——常仪——相羊——尚羊——常羊,都是蜥蛘——蜥蜴的谐音。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汉代的日月神像中得到证实——那日月神都是具有蜥蜴下半身的怪物。

我在《诸神的起源》中曾经指出,女娲——嫦娥——西王母三者是同一原始创造女神的分化、变型。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正是一位鳄鱼女神——她长着弯勾的尾巴(狗尾)、锐利的牙齿(“虎齿”),善于吼叫(“善啸”),居住洞穴中(“穴处”),颈部有硬鬃(“蓬发”)等等——《山海经》中关于西王母神所刻划的这些特征,与鳄鱼的形态可以说是无一不合。

但如果说《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女神是一个丑陋的鳄鱼神,那么在汉代神话中,她却具有极美的形象:“视之卅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在中国原始宗教中,鳄鱼——蜥蜴之神,不仅是日月之神,也是图腾神和始祖神,同时又是农社之神和生殖之神。鳄鱼——蜥蜴这种丑陋的动物,之所以会获得美丽女神的形象,我想是与这一点有关的。

十二

  汉语中圆的东西亦称作“蛋蛋”。不难看出,“蛋蛋”也是“陀陀”、“团团”的转语。团团转音,即“环团”。“环团”又转音“浑沌”、“混沦”、“浑敦”(浑蛋),再转音作“糊涂”。关于“糊涂”的语源,历来不清楚。所谓“糊涂”,就是棱角不清、模模糊糊。从语义看,“糊涂”是“环团”语义的引申。而从语音看,“糊涂”无疑是“混沌”的转音。“糊涂”的又一语源,前人以为出自“鹘突”、

“鹘轮”、“轱辘”(清郑志鸿《常语寻源》)。但前面已经指出,浑沦——轱辘——鹘轮——鹘突具有同一语源即:团团、团圆。有趣的是,“糊涂”——“浑沦”,在古代宗教中也是神灵之名。《印雪轩随笔》:“万全县十里许,有名糊涂庙者,不知所始。其貌须猬卷,状狞恶,相传七月朔为神诞辰,土人演剧酬神。土人云:神司雹于此土,稍慢之,则淫雨为灾。”案雹子也是团圆浑沦的,所以传说为糊涂神之所司。有说者以为糊涂神是晋大夫狐突,似是而非。其实,糊涂神即是天地的创始之神(浑沦氏),又是日月之神(浑圆氏,亦作浑元氏、轩辕氏)。

  太阳名“日”,日古音“时”(《说文》)。“时”古音“旦”(犹如“石”有“担”的古代读音)。所以旦旦亦即日。(一年之初称“元旦”,亦即祭太阳神之日)

     在中国宇宙创始和文明起源神话中,很早就流传着一个宇宙从“蛋蛋”——即自“浑沦”或“混沌”中创生的神话。这个故事比较富于哲学意味的形态,出现在《庄子》中,其说略云:

      “有南北二神名倏、忽,与中央神浑沌交厚。浑沌无七窍五官,倏、忽乃合力凿破之,七日成功而混沌死。”

  这个寓言貌似一个语言游戏,但其中却有颇深刻的哲理。

  倏、忽,实际是象征夏冬二季的时间之神(所以分居于南,北)。

  我以为混沌神实际是空间的象征。时空相结合,于是宇宙创生,而“混沌”死。此外,宇宙创生的时间为七日,又与《圣经·创世纪》中所记上帝的七日创造神话恰相契合,这也未必是出于偶然。

  此外,昆仑亦是混沌转语,昆仑山是中国古代名山,但从其语源考之,可有三义:

  1.昆仑——混沌庞大形也。

  2.昆仑——轩辕,天也。

  3.昆仑——浑敦——太阳山也。

古地理中有多处昆仑山。其名相同,其义则未必相同。泰山无疑是原始昆仑山之一,其得名可能来自其与太阳的关系。(编按:参阅何新《诸神的起源》“古昆仑——天堂与地狱之山”篇。)

十三

  中国文明的创始人,传说中最重要者为以下几人:

  1.伏羲——女娲(蜥蜴鳄鱼神)

  2.黄帝轩辕氏(即浑沦氏,太阳神)(伏羲、黄帝都号“大熊”氏,熊古音读“易”显然是大蜴——大龙的转语。)

  3.鲧(大禹之父,华夏之祖)

  4.盘古(三国以后出现的一位新神)

  以上几位神灵都与鳄鱼神、太阳神以及先天地生的浑沌神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在纬书《遁甲开山图》记述有这样一个宇宙起源神话:

  “有巨灵胡者,遍得元神之道,故与元气一时生(于)混沌。”(见《太平御览》卷一引)。

  案“巨灵”又作“炬灵”、“曜灵”——意谓照耀之神,即太阳神。太阳神名叫“胡”,“胡”乃是“糊涂”、“浑敦”的简称。(《印雪轩随笔》:糊涂庙题额曰“胡神”。)

  根据这个神话,太阳神是从宇宙混沌中产生的。

  在中国古代语言中,常称天为“玄元”或“浑天”。玄元、浑天,是“团团”、“浑敦”的转音。而古代人心目中的宇宙模型,正是一种“团团”或“蛋蛋”式的天体:

  “天如鸡子,天大地小。天表里有水,地……载水而浮。天转,如车毂之运。”(汉张衡《浑天仪》)

  “前儒旧说:天地之体,状如鸟卵。天包地外,犹壳之裹黄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然,故曰浑天也。”(晋王蕃《浑天说》)

  可注意的是,在印度神话中也有相似的传说:

  “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唯有大水。时大安荼(Anda)生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彼二中间主梵天,名一切众生祖号,作一切有命无命物。”(《释楞伽经小乘涅般论》)

  在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

  1.“Anda”(意谓“金蛋”),其音义均与“浑敦”音义相象(太阳)。

  2.古印度婆罗门神话的宇宙创生模式,与古代中国的宇宙创生模式非常相近。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一下中国神话中盘古创造故事: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坐其中……一日九变。”

  我曾经论证过,东汉三国以后流行于中国的盘古开辟宇宙的故事,实际乃是古印度梵天(Brahma)创造宇宙故事的中国翻版。(关于盘古与梵天的关系,详看《诸神的起源》)

  但现在可以进一步指出的两点是:

  1.中国先秦以及秦汉时代广为流行的宇宙创自混沌的神活,与印度上古的宇宙起源神话,很可能出于一源。

2.所谓“盘古”,这个三国以后突然出现的名字,可能是古印度梵天神话与中国夏鲧神话的结合。即:梵+鲧=梵鲧=盘古。

鲧字,其本义是蛋卵(《尔雅义疏》)。前已指出,中国先秦关于宇宙起源于混沌的神话,其实就是起源于蛋蛋——鲧。在中国民间传说中,有一种说法认为鲧治水未成,被上帝殛于羽山。又有夸父逐日,死后身体化为山林。这类神话与汉代以后流传入中国的梵天创世神话相结合,便产生了三国、唐宋以后广为流传的盘古在蛋中化生世界,形体变化创生万物的神话。

更有趣的是,中国的另一位始祖神黄帝,号“轩辕”。这个名号“轩辕”——不仅是太阳神(浑沦)的转语,而且轩辕亦即“玄鼋”。至于玄鼋,今人多以为是鳖,殊不知其古义却也是蜥蜴。(《国语·郑语》:“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漦流于庭,化为玄鼋。”韦昭注:“鼋,或为螈。螈,蜥蜴,象龙。”)黄帝、轩辕(玄鼋)与蜥蜴的关系,解释了汉语中的太阳神为什么是蜥蜴。

玄鼋转音又作玄冥、玄武,都是神话中著名的水神及战神——之所以如此,显然又是古语言中“蜥蜴”与“鳄鱼”的共名关系。

  如上所述,中国神话中的始祖神既是太阳神,又是蜥蜴——鳄鱼神。这两种意象在中国艺术中有一个奇妙的结合,这就是关于龙与太阳的象征,演化出了“二龙戏火珠”的著名图案。在这里,二龙是阴阳神的象征,而火珠,正是太阳,浑沌。

结 语

  今日治神话及从事古文化研究者,常爱作思辨式的研究——从若干哲学假定出发;作丰富以至无限的想象、推演和发挥。却往往忽略:

  ①语言研究对神话及古代文化研究的重大意义。

  ②历史文献及考古材料对于一种理论的实证性意义。

  在本文中,我通过一组古代语言材料的分析;试图探索并解决古文化研究中若干由来以久的疑难问题。我的结论虽然也是探索性的,但印证于大量文献、史料及考古材料,却可以得到概率相当高的证实性。因此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研究

方法也许可以提供一种新的示范。

  由本文的讨论,我想可以初步地揭示出汉语词类发展的这样一个规律:由一个原始语言基核出发,(这个语言基核中具有结合为一的语音、语义要素),由于语言的发展和传播,导致了语义的不断延伸、类推、比附,遂使语词的外延不断地得到扩展。(编者按语:何新语源律之二。)

  但在这一扩展的过程中,由于方言的读异,以及语音随时代而差异;由这个原始的词根中,可以逐步孳乳出一系列在语义、语音上既与原始词具有连续性(表现在语义上)、同时读音又有差异的新词,而词性亦相应地发生若干变化。

  事实上,这些意义相同,读音有关联而又不同的词,围绕着它们的原始词根可以组成一个有亲缘关系的词族。在汉语中,这种亲缘词族的关系,典型地存在于所谓“双声叠韵”的连绵词中。关于双声叠韵的字词,前人早已发现它的口语性,指出其语义不可从其表层文字的义素中求释。(清程瑶田《果裸转语记》:“双声叠韵之字不可为典要,而唯变其所适也。”“以字形求之,盖有物焉而不仿。以意逆之,则变动而不居,抑或恒居其所也,见似而名,随声义在。”)

但是殊不知,如果我们能寻绎出一个双声叠韵的词所依归的语族,从而找出其原始词根,那么其意义的形式和演变关系就仍然是清楚的。从字形看,很多双声字不相联系,不能比类。但是从音义关系推究,这些似乎不相联系,不能比类的意义又是依着语源而流变的。如本文所考释的婵娟、犹豫一类连绵词与“团圆”这个原始词根的关系,就是这一规律的证明。我以为,语词的这一演化史,不仅可以反映语言史。更重要的是,通过研究语义的历史、发展、变化,可以透视社会思想、观念、价值和文化的演化。

  神话研究的目的是理解远古文化。但若不作古代语言的研究,就不可能作深刻的神话研究。不追溯和寻绎语言、语词和语义的变化,就不可能真正读懂古代典籍。在语言歧义的迷宫中,就或将无所适从,或将随心所欲。前者失之“盲”,后者失

之“妄”,而这两种情况在今日的学术研究中都是大量存在的。

举个例子,大量证据表明,在上古语言中,“蛇”实际是包括蜥蜴、鳄鱼和蛇类多种爬行动物在内的共名。其在具体文献中的指义,要通过特定的语境才能辨析。例如《帝王世纪》中记“伏羲、女娲人首蛇身”,这个“蛇”,参证于汉代画像砖,我们可以知道,其实应当读作“tuo”。在历史时代较晚期的(隋唐)伏羲女娲画像中,我们却看到一律变成蛇身——这是中古时人误解上古语言,并把这种误解弄到艺术中的一个典型例证。实际上,神话流传的过程,往往又是人们对神话作重新释义的过程。而每一次释义常常意味着:

  1.发生某种误解(传说的变形)→多表现在语言层面。

  2.提出某种新释(创见)→多表现在义理层面。

  3.由累积的语言误解中,进行新的故事创造。

因此,研究者必须面对两项重大的基本工作:

  1.寻找和分析(宛如剥茧抽丝)原文和本意。

  2.发现并解释那些误解和新造的成分。

  在这里,正是文字语言的分析,为研究者提供了对神话作多义化解释的多种可能性。首先,研究者应当尽可能完备地列举(避免独断和武断)这些可能性。然后在作充分地比较、归纳和语境分析的基础上,寻找和探求出原意。

  我想,本文或许可以提供一个证据,表明语音及语义分析的方法,对于古代神话以及历史、文化的研究,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原载《陕西师大学报》1988年第3期。2016年7月12日黄世殊编校)

                                                     

【内容提要】

  ●“婵娟”释为“美好”的传统解释是望文生义之谈。

  ●“婵娟”本义为“团圆”,乃是婵蜷、团卷、团圆的叠韵转语。

  ●王引之《释大》是一部经典性著作,在清代语言学中有开拓性意义。

  ●文化语源学是一门通过考察语源及语义的演变,以正确理解认识古代文化的的新型训诂学。

  ●蜗螺别名蒲卢,是“果果”的转音;葡萄语源来自“蒲卢”之古音。

  ●“果”字在古汉语中有两种读音系统(hú——luó)。

  ●luo音与tuo音叠韵相通,凡形圆而能旋转之物可叫“陀螺”,此为“团圆”语的又一系转音。

  ●田、陀双声,音转而通,陀螺又记作“田螺”,取其形圆和背壳旋转纹理貌,却不是由于它生在田中。

  ●陀是“团”字的转音,螺是“果”字的转音,两字滋生出一个巨大语族。

  ●凡原始语义相近同,古读音亦相近同的汉语,必出自同一语根。

  ●“婵娟”音转“婵媛”,又作“姮娥”,其实是美女“嫦娥”一名的由来。

  ●婵娟是两性关系的双关隐语,“千里共婵娟”还有相隔千里共婵连的语义。

  ●浑、滚音通,俗语谓“浑圆”为“滚圆”;“云吞”实即“圆团”之转音。

  ●囫囵、浑沦、浑敦、浑脱、鹘沦、鹘突、骨董、葫芦、轱辘、骨碌、糊涂,皆是“浑”字衍生的双音连语。

●“婵娟”音转亦即婉转、婉约、蜿蜒、逶迤。

●摇曳衍生出摇摇、犹豫、犹疑、悠悠、忧愁、踌躇。

  ●在中国原始宗教中,鳄鱼不仅是日月之神,也是图腾神和始祖神,同时又是农社之神和生殖之神。

  ●“糊涂”、“浑沦”在中国古代宗教中是神灵之名。

  ●糊涂神即是天地的创始之神(浑沦氏),又是日月之神(浑圆氏—浑元氏—轩辕氏)。

  ●太阳名“日”,日古音“时”,时古音“旦”,故“旦旦”即“日日”。

  ●昆仑亦“混沌”语转,昆仑山考诸语源有三义:

    1.昆仑——混沦庞大形也。

    2.昆仑——轩辕,天也。

    3.昆仑——浑敦,太阳山也。

  ●“巨灵”、“炬灵”、“曜灵”意谓照耀之神,皆太阳神名号。

  ●古人心目中的宇宙模型正是一种“团团”或“蛋蛋”式的天体。

  ●中国古代宇宙混沌的神话,与印度上古的宇宙起源神话可能出于一源。

●“盘古”一名,可能是古印度梵天神话与中国夏鲧神话的结合。

  ●“轩辕”为浑沌转语,亦为“玄鼋”(蜥蜴)——鳄鱼之语转。

  ●“二龙戏火珠”图中,二龙乃象征阴阳神,火珠则正是太阳神浑沌。

  ●语言研究对原始神话及古代文化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历史文献及考古材料对于一种理论具有实证性意义。

  ●文化语源学研究印证于大量文献、史料及考古材料,可以得到概率相当高的证实性。

  ●原始语言基核→语言发展和传播→语义不断延伸、类推、比附→语词外延不断扩展→方言读异、语音差异→孳乳出一系列音义与原始词具有连续性,读音有差异而词性发生若干变化的亲缘词族——这是汉语词类发展的一个规律。语词的演化史反映了语言史。

  ●亲缘词族的关系典型存在于“双声叠韵”的连绵词中。

  ●通过研究语义的历史、发展、变化透视社会思想、价值观念和文化的演化。

  ●不追溯和寻绎语言、语词和语义的变化,就不可能真正读懂古代典籍。

  (注:本提要由编者根据文章内容归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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