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1992古巴日记（3）
2月17日，星期一
今天古巴官方给我的日程安排是：上午会见古巴经济学家和研究人员，举行报告会。然后去哈瓦那大学。
9：00，到美洲和世界经济研究中心（即亚太经济研究中心）。
11：00：会见研究中心主任拉蒙·鲁伊斯以及几位古巴经济学家。
他们是古巴权威的经济学家，但理论都属于正统的苏联政治经济学派。
拉蒙抨击美国推行的新自由主义，嘲讽莫斯科正在推行的500天经济改革计划必失败（500 Days Programme，1990.8，《国家向市场关系过渡的500天纲领》）。
他说叶利钦—盖达尔的这个500天改革方案，实际是美国对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的隐秘经济战。是苏联人的经济自杀。
他说古巴没有邯郸学步，古巴不会走苏联的道路。
我说，我在中国并没有看到500天计划的全文。我只看到新闻中的一些报道，但我知道这是哈佛经济学家萨克斯发明的休克疗法的苏联版。
我说，在反对新自由主义问题上我和你们具有共识。
1987—1988年，弗里德曼等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也向中国推销休克疗法，有一句名言是“长痛不如短痛”。我曾经公开批评这种方案。但我在中国经济学界是属于少数派、非主流。
我也认为，美国诱导北京和莫斯科搞“休克疗法”和全面私有化，是个历史性的骗局。
私有化改革，导致苏联八十年积累的巨大国有资产，被权贵家族和垄断巨头们一夜瓜分，并为西方金融资本进入掠食而敞开大门。现在恶果在全面展现，苏联、独联体的经济已经崩溃。
拉蒙说，他们从《北京周报》西班牙版上看到过我的理论，完全赞同我的观点。
但是，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感到不解。他说事实上，他们了解苏联的经济学家，那些人并不是笨蛋。苏联很多人是反对这个500天计划的。但是为什么他们无法影响当局，为什么无法阻止这个会令苏欧经济集团解体，令苏联、独联体国民经济崩溃的进程呢？
我说，毛泽东主席在60年代提出过一个引人注目的著名观点，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中可以形成一个既得利益集团，官僚主义的特权集团。他提出反对修正主义，就是与这个集团在做斗争。
我说，苏联现在的私有化进程，背后的推动者，就是垄断控制国家全部资源的特权集团。特权集团需要进行私有化改革，从而合法实现国有资产向特权集团家族手中的转移。
新自由主义的私有化和市场理论，恰好为资产的这种全面转移，提供了合法性的论证和意识形态支持。所以特权集团极力地推行“500天”计划，即使明知这个计划的实施会导致国民经济的崩溃。
所以，这不是单纯理论是与非的问题，而是关乎实际利益的问题。
利益集团不可能被理论论证说服。设定改革的500天目标，恰恰表明了推进这种转变具有急迫性。
拉蒙说，为什么中国能够阻止这种转变？
我说这是因为老一代革命家的存在，以及他们对国有资产的坚持与捍卫。
拉蒙介绍了古巴当前的经济形势，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1990年以前。他说，革命后古巴的社会主义改造非常成功，古巴的土地改革和国有化运动都没有死人。古巴由一个只能为西方提供娱乐的消费市场，成为了新兴工业化国家，所有的经济指标在拉美都名列前茅。古巴人的生活水平在拉美地区是最高的。
然后谈到当前。他说：由于苏联人对世界革命和古巴的背叛，中断了所有对古巴出口与合作项目，美国带领西方阵营对古巴实施无情封锁。现在古巴经济陷入了严重困难。但是尽管如此，国家依然给全民定期发票券，免费分配生活的基本品，包括面包和食品。
拉蒙说，古巴虽然有巨大严重的困难，但是并没有发生资本主义的通货膨胀。
（新华社老倪悄悄告诉我，目前这些免费配给品仅仅勉强糊口。而除此以外，想要得到更多物品必须在黑市购买，价格非常昂贵。配给票券都有黑市价格。）
拉蒙说，西方连一根钉子也不允许对古巴出口。实际上很多西方公司和国家（例如西班牙）希望与古巴做生意，但是无法进行。因为如果跟古巴做买卖，就会被美国列入惩罚的黑名单，就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拉蒙提供了一些书面资料和数字。还提供了一套500天计划的全文。
13：30，在经济研究所吃工作午餐。面包、香肠和白萝卜汤。
下午，在这个研究所应邀发表了演讲。
我知道，古巴人希望中国在世界上出头，很希望依赖意识形态的共同性，与中国抱团取暖，甚或依靠中国。
但是我认为有必要以某种方式，让古巴人知道，中国已经变了，而且还在变，再也不可能回到60年代那种情况。事实上，现在两国的意识形态和社会体系已经大为不同了。我想以某种方式传递一种信息——古巴不应再对中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这个讲话的内容，会迅速被送到卡斯特罗的案头，也会被新华社和大使馆迅速传回国内。因此我必须慎言，把握分寸。
拟定了讲话的三个要点：
1、意识形态已非中国划分敌友的主要标准。
2、中国正在快速地变革。古巴也应该设法找到适应新形势的新路。
3、旧的中央计划体制已经不适用了。中国在选择多样性的灵活政策。古巴未来也需要选择主动地进行经济改革。
由于我已没有录音机，这个讲话，只能靠何瑞鹏和康卫东两人做现场记录。
令我惊讶的是这两位小朋友的专业性，他们非常精准、完整地记录了我讲话的全部要点。
特别令我钦佩的是小何，他一面做翻译，一面用符号做速记，迅速全面地保存了我的演讲。
[附注：此讲话的全文，发表于何新著作《东方的复兴》第二卷，1992年6月出版，以及《新战略论·国际编》，1999年7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讲了大概20分钟左右，反响异常强烈。
之后告别，下午15：00，离开了亚太中心。
今天的第二项重要安排，是去参观哈瓦那大学并与师生座谈。
哈瓦那大学校长正在学校门口迎接我们。
进入哈瓦那大学要经历一个高台阶，很高，88级，然后才能进入校门。
一进门，首先看到一尊青铜女性的雕像，上面雕刻着西文名字 Alma Mater。
校长介绍，这个雕像是一件珍贵艺术品，20世纪初由古巴本土雕塑艺术家马里奥·科贝尔于1919年建成。
Alma Mate是拉丁文，可以音译为阿尔玛·玛德，意思是伟大的母亲，女神。
阿尔玛·玛德是拉丁民族崇拜的母神，原型是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基督之母。
这个青铜雕像端坐在哈瓦那大学校的正门，仿佛一座守护神。
主人介绍：哈瓦那大学是古巴的天主教修道士在1721——1728年创建的，是古巴最古老、规模最大的大学。最早建址在哈瓦那老城，1902年迁至哈瓦那新城。
哈瓦那大学在拉美地区首屈一指，在世界大学中也有位置。大学有一些享有国际威信的资深专家、教授，开设有十几个系、25个专业和很多个研究中心，包括政治经济学、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在内许多个领域。目前大约有5000名古巴和外国的学生。包括中国学生。
年轻时代的菲德尔·卡斯特罗也是从这里毕业的。
参观了哈瓦那大学校园。四方形的大院子，其校园内拥有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群，大厅中有精美的壁画和天顶画。
但是总的感觉，建筑和道路都已陈旧，不少墙面剥落，有待粉刷修缮。可能缺少维修资金吧。
在玛格纳礼堂举行见面会，会见部分教师和学生代表。
古巴人介绍我的中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小何说我被介绍为“国会议员”——这是不恰当的，我要他纠正。但是小何说，古巴人就是这样理解的。
学生领袖中有一个人令我印象深刻，是一个俊秀而很有范的黑人小女生，古巴学生联合会第一书记。她叙述了古巴的青年运动，表示古巴青年信任卡斯特罗，对古巴革命持有坚定的信念。
20：00，到古巴教育部，与教育部长和校长共进晚餐。
教育部长自豪地说：古巴的教育（从幼儿园开始）实行全程免费，与医疗一样。 但是大学生毕业后开始工作的前三年里，百分之十五的薪酬要上交国家作为回报。这笔钱全部投入到古巴的教育事业。
今天的活动终于结束，好紧张的一天！
【附录】独联体“哈佛500天市场经济速成改革计划”要点（原文是，回北京后请人翻译）
这个改革报告是引导苏联—独联体走向市场经济的总纲。
卷头以“人、私有制（经济自由）、市场”这三个词语，为纲领的三大要义。
序言中说：“这个纲领只是在改革的条件下和沿着1985年开始的改革轨道上产生的。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是制定本纲领的发起人。必须在他们的共同支持下，才能实现这个纲领。”
改革报告包括五部分。五篇的大标题是：
“第一篇：作为主权共和国经济联盟基础的转向市场经济的纲领的构想;
第二篇：本纲领基本构成的内容;
第三篇：政策导向和转换;
第四篇：经济改革的立法和组织保证;
第五篇：附录补充文件”。
第一篇的小标题：
一、转向市场经济的纲领的构想
(1)“改革的目的”;
(2)“主权国家的经济联盟”;
(3)“转向市场经济的逻辑和阶段”：
(A)“第一个100天：非常措施纲要”，(B)“第100至250天：价格的自由化和严厉的财政金融约束”，(C)“第250至400天：稳定市场”，(D)“第400至500天：经济复苏以及开始高增长”。
第二篇标题：
二、改革范式及基本内容
(1)“扶持企业家活动”;
(2)“价格形成政策”;
(3)“生活水平、社会保障、劳动工资”;
(4)“劳动市场”;
(5)“关于影子经济(或黑市经济)”。
第三篇标题：
三、政策导向
(1)“农业政策”;
(2)“土地改革”;
(3)“住宅改革”;
(4)“非市场成分”。
“本报告由时任苏共党总书记的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共同组织撰写。写作班子以苏联科学院院士沙塔林为首，有彼特拉科夫、亚夫林斯基、阿列科萨申科等经济学家，共13人组成，撰写过程中还邀请了各加盟共和国的一些代表参加。本书基本框架采用了哈佛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和萨克斯等人的建议。”
此报告从1990年8月2日开始撰写，8月31日写成，当年9月初出版发行，为白色16开本，共计240页。
这个改革方案把强大的苏联经济分拆解体，从此一蹶不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