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的《芦苇飞雁》(设色纸本 41×57.5cm),黑白灰三色,淋漓画出水天一色、山岚微露的大写意景象。与中国几千年来的精致传统水墨相比较,这样“横扫”的笔法是难以想象的。我想即使是明末的陈老莲,要是有这样一个学生,他会不会让他面壁反省?
林风眠:世界可曾真识君(下)
凡子/文
(《收藏投资导刊》2013年3月人物专栏文章)
林风眠留学法国时原有可爱的奥地利恋人爱丽丝•冯•罗达,并正式与之结了婚。可惜,结婚未久,他那刚出世的小宝贝与他的妻子一起,双双失命于生产之后的产褥热。
而在这个悲伤的意外事件的前两年,林风眠的父亲也在老家梅县刚刚过世。一介勤工俭学的学子,没有足够的经费回国与父亲作最后的告别,林风眠的心为此也始终疼痛难忍。
林风眠的第二任妻子是第戎美术学院的法国同学爱丽斯•华丹。谢天谢地,他们顺利相爱,顺利结婚,一起回到中国,并生了一个洋娃娃般的乖巧女儿蒂娜。
林风眠爱妻子,也非常疼爱女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相对平和的十年美好时光。
随着战乱时局与国内的政治动荡接踵而来,林风眠与妻女之间,就始终离合无常了。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林风眠永远都在把他要保护的母女二人送来送去,不是让她们回法国就是送她们去他国投奔亲戚。而他自己一个人在国内,死死抗着那些没完没了到来的打击:流离失所。接受批判。听任拘捕。莫名坐监。
他们夫妻分离的时间动辄数月,数年,最长的一次竟然是二十二年!而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
家的温暖对于林风眠是这么的遥不可及,到最后,亲人对他几乎成了一个空谷回声的存在,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他很清楚他的命运,如同中国大多数民众的命运一样,是无处讨要说法的。弥补这千疮百孔的人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埋头画画。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真正强盛的生命在蛰伏着,他隐藏的生命秘密仍在炽热地发光。
初读林风眠的画,那预想中的愉悦与赞叹并没有迎面而来。对一个看惯精致传统水墨、也熟悉西方现代艺术的人来说,陡然与他的作品打照面,一时竟然发愣。
那些衡量传统水墨是神品、妙品或逸品的尺度,在他的绘画前,忽然失去了作用。
是他的画很复杂很精微很抽象吗,不啊,似乎很简单,样样认得的,就是芙蓉田田,秋林染红,鹭鸶正在飞过芦苇丛。
水草芦苇层次分明,远山青岚舞动。
人物几笔勾勒即显,仙鹤数笔就出;鱼鹰在船头梳理羽毛;鸟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淡墨,休憩在枝头,眼神温柔惺忪。
花卉清而艳,大蓬大蓬地,在黑暗中盛开出来。
戏剧人物的线条,似皮影,如剪纸,一笔一划分明是中国元素,却又揉进了西方立体主义的线条。仔细琢磨,关良戏曲人物的影子,冷不丁还能瞥见。
削肩垂眉的仕女,端庄而坐;芦塘之景黑云低压,雨滴倾刻间好似即将跌落。
因为线条简洁,染色粗犷浓烈,许多画给人一种错觉,要画出它们,好似非常容易。
那他的画真的简单吗,不啊,忘掉宋元,忘掉程式,这些画潜藏的生机,那独特的艺术感觉,最终要在眼前层层显露。
他的远山近水,或一串花朵,两三株小草,几头秋鹭,一排鸟儿,一定不按传统的逻辑前行,只管照他的认为落墨下笔,松动、透气而洒脱。
轻墨有分量,重墨却显轻盈。
黑墨尤其用得酣畅,如醉酒一般,染出满画面幽暗的孤独,却泛着优雅、平和的光。
人物画大多为仕女,却只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女子像,一色的丹凤细眼,秀眉上扬,月牙白肩线毫无涩滞,如绸缎般甩出去。
女人是他的观世音,他的母亲,他的爱人。艰难岁月里,他反复地画仕女这个温暖的主题,好似母爱的神就坐在那里,等着他的膜拜,与他交心低语。
女子身旁始终都有盛开的插花,如佛手中的拂尘,须臾不离。
确实,林风眠成年后的许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打探过母亲的下落,企望找到她,能知她的生死。可他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愿望。
也许是懊悔幼年时的自己不够强大,没能将母亲完整地救下来,他也爱画戏曲人物。传统戏剧里的“宝莲灯”(“华山救母”)的故事,是他常用画笔反复咏叹的题材。
他的戏曲人物的形式最得我的喜爱与惊叹,如几何图形一般折叠起来,再分解,打散,重组。或是活灵灵的轻墨顺带一勾,正在唱戏的人物便已跃然纸上。
中国上百年的传统戏剧,除了林风眠自己,除了他的老朋友关良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天真图式,还有谁这样灵动地画出过戏剧人物的魂魄呢。
创作是与神相遇的过程。
人们一直说林风眠在融合中西。其实,深谙传统艺术的他,对传统持的是批判态度,认为那里只有上千年的重复,清末尤其腐朽,已没有新鲜空气可供吸纳。去法国留学,西方古典与现代艺术他也作了细致的分析与观望,认为见识西方艺术绝对有必要,却不必机械复制,那将捆绑了思想的手脚,束缚了想象力。
在他看来,艺术不尽然是一种愉悦,更是一种思想的延伸。超越经典而不仅仅是融合,才是对经典最大的尊重。
他的这种认识与实践,他与神的相遇,真的是太超前了,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除了蔡元培这种高屋建瓴的人与少数力挺现代艺术的人,他的艺术基本上是不被理解的。弃了传统,又不似西方,艺术将何处立脚呢?!
比较起来,同样倾心于美术教育的徐悲鸿先生,获得的支持与认可更为广泛,因为他的艺术模式更易懂,更易掌握,也更令人踏实。
所以也因之,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许多人只知道徐悲鸿先生,而并不知晓林风眠是谁。
有一句话说现代艺术的矛盾之处,讲得真是好:反叛宋元,不敢。放弃西方,不忍。
这一个“不敢”,一个“不忍”,令人不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便成了“超越”的死穴。
但林风眠先生,忍而敢,独自画出了他理解中的艺术图式,传达了他想诉说的艺术精神。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彼时的审美未必会成为此时的审美,过去的趣味也不一定会成为今天的趣味。
几乎可以说,每一种陌生的美术样式一出现,都会招致猛烈的抨击与置疑,但这新的方式经过时间的过滤,被人们熟悉与理解后,又会渐渐奉为新的经典,之后又会被更新的艺术样式所超越与覆盖。一浪接一浪,艺术的气息便流动起来了,艺术活的生命也就长存下去了。
林风眠的作品走在了时间的前面,一直都被人置疑,也被批判,或被忽略。不过时间真的是最好的上师,慢慢教导人们认识世界,洞察无明,看见艺术。
越来越清晰的一个事实是,今天接受与赞赏林风眠的人,已远非当初的小众了。他的艺术实践与艺术主张,其价值正凸显在人们逐渐打开的认识之中。
极其可惜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林风眠的画,有可能并不是他最精彩最原创的作品。他的一生有过两次惨痛的毁画经历,一次是在中日战争期间,日本人毁了他在法国创作的全部油画,将这些画划开作了战马的雨披。另一次是在文革时期,他宝贝得不得了的三千多幅作品,全部被用水浸泡,捣成泥浆,冲进下水道。
作品两次被毁,外敌入侵时是被动的,文革时期却是主动的行为,只为避免侮辱与杀身之祸。但他最终还是坐监五年,受尽非人折磨。连当初留学法国、后来主管中共高层的朋友周恩来,也没能保护他不入狱。
让人略微感到安慰的是,林风眠人生最后十来年的日子,过得比较安宁与安稳,画出了大量的作品。
从监狱释放出来的林风眠,已是72岁的老人。在孤独熬过几年之后的1977年,在广东梅县同乡叶剑英的帮助与过问下,他获得了出国探亲的机会,去巴西看望了分别二十多年的妻女。两年后妻子逝世,林风眠从此定居香港,那里有他的学生与朋友,还有一直照顾他的义女冯叶,他终于可以过着一种简单却可以大量画画的平静生活了。
自1977年离开内地后,寒心透顶的老人,再也没有跨入大陆一步。
事实是,那个时候他的艺术已开始浮出水面,已渐渐有人知道他了不起了。谈他、论他、承认他的人开始多起来,人们尤其想看到他的作品,官方与民间都想为他举办展览。不过,他永远都在为这些邀请轻轻摇头。
但当他过80岁生日,法国政府为他在巴黎举办个人画展时,他是接受了的。画展展出了他具有象征意义的80幅作品,由当时的巴黎市市长希拉克亲自主持开幕仪式。他留学过的国家这样尊重他的艺术,他真是由衷地感到欢欣。
对内地对他的邀请,他虽然都作了拒绝,但也曾把自己的一百多幅作品,捐给了国家。
在骨头里,他还是那个深情的人。
《伎乐》(设色纸本67×67cm 1950年代)里的女子,一看便是林风眠的仕女风格。中国历代画家仕女像的那种丝丝勾勒,到了林风眠的笔下完全变成了简洁的线条与重色平涂,带了壁画的拙意。半裸的胴体很矜持,竟是纯真的性感。林风眠的女人,即使是乐伎,永远都是这份脱尘气与纯真气。
《美猴王》(镜框 纸上水墨
67.3×64.8cm)可算是林风眠戏曲人物的一种代表图式,将人拆散了重组起来,这也正是西方抽象艺术的精髓。但人物的眉眼儿是中国元素,脸与身体的每一个块面都有它的来头,又敢用黑色,越看越有味道。
这一百年来,这种图式,仅只属于林风眠。
《瓶花图》(67×65cm 约1970年代作),是黑暗里开出来的妩媚的希望。
此幅作品,从时间上,当是林风眠刚从监狱里出来后画的。一回自我的精神世界,他的花朵即刻在笔下盛开。
《宝莲灯》(设色纸本 镜心66×68cm)讲的是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多少年来,林风眠倾心于戏曲故事,多么希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沉香,可以把自己的母亲救出来。
所以他笔下的仕女,永远是这么的恬静,充满着一种天使与母性的温柔。
看到林风眠的《群鹭图》(镜框 纸本水墨46×44cm),总有一种特别的冲动,想拥抱世上的一切可爱生灵,想好好拥抱生活。连鸟儿都这么雄纠纠地立于世界,人的精神怎不也雄纠纠?!
新中国之后,林风眠画过一批类似《乡村小学》(油画 85x77cm 1950年代)这样题材的作品。为了要让人民群众看得懂,为了政治上的理解正确,他得把人画得“像”人,得放弃艺术革新的那个精神。不过这种图式依然得到我的极度喜爱,仿佛是婴孩的童稚笔触,仍然洋溢着他内心的纯真气,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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