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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走近陈子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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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走近陈子庄作者:书朋画友程志强

走近陈子庄

 



    陈子庄(1913-1976)原名陈富贵,又名思进,有兰园、南原、十二树梅花书屋主人,下里巴人、石壶山民、阿九等号,晚年直称石壶。四川荣昌人,生于1913年癸丑。十五、六岁浪迹江湖,开始卖画糊口生涯。二十余岁于成都入聘四川军阀之幕,时齐白石、黄宾虹入川,得以相晤,切磋画艺,领受教益。后因营救张澜入狱三年。40年代,在荣昌组织帮会,常往返于重庆之间,参加民盟和农工民主党,交接各层人士,阅历繁富。并筑兰园宅于荣昌东门外,明窗静几,读书作画。1949年底受地下党的委派赴成都策应和平解放,加入解放军十八兵团联络部工作,继在西南军政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参加合川土地改革等等。1954年调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定居成都,得以潜心研究绘事。基于生活,深入发掘,不断开拓新的画境。在60年代前数年向四川各大型画展皆有他较多佳作入选,为时所重。1963年被选为四川省政协委员。十年浩劫,遭遇维艰,抄家批斗,病魔缠身,老妻气疯,儿子下放,困厄已极。而他概置度外,专情于笔墨,仍不断进入山区写生,研究中外美学名著,正在这艺术极不利时期勃发了艺术创造的活力。凡山水、花鸟、人物、书法、篆刻无不精妙。正当他画艺进入巅峰,佳作涌现之际,因心脏病不治,于1976年丙辰逝世于成都,时年六十四岁。他的绘画艺术植根于数千年传统文化土壤,在长期研究中国传统书画理论的基础上,他在50年代开始变法,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思想体系和独特的“子庄风格”。被誉为“中国的梵高”。

 

    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要过一种与众不同的传奇生活,甚至在他们过世之后,还不断地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乃至弥久弥新,新旧印象叠加起来,远远望去更加神情飘然,别具独特的吸引力,至于真相如何,大家是不甚注意的。这时候,被公众按自己的意愿所改造过的名人们已经成为一种公众需要的存在,早已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一生的奋斗、追求、苦难、欣幸此时己变得毫无意义。想起当年他们曾那么认真地跟生活较劲,面对如此结果,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悲哀。

  陈子庄先生过世不久,因了各种原因,几乎一夜之间名满天下,不但他的艺术创造得到了极高的赞誉,其生平行事也因好事者们的口耳相传,一时间成了中国画坛内外的热门活题。不少见过或没有见过陈子庄的人也出来谬托知己,大讲不知来源的石壶逸事,把个好端端的艺术家陈子庄说成一个济公和尚似的人物:长年穿一件无袖的破棉袄,随时被美妙的川酒灌得醉醺醺,且拿起毛笔胡涂乱抹随手一挥就成一幅好画,然后又把画随便送人。

  其实,陈子庄是一个认真的人,不但生活上认真,艺术上甚至认真到了考究的地步。他的经历曲折,个性复杂,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在60、70年代那样困窘的年月里,始终都保持着依现在的标准看也算是十分整洁的日常生活,更难以令人想象的是,他居然能在文化大革命举世狂热的社会氛围之中,始终都独自坚持着真正的艺术探索与创造。

  陈子庄的真正经历比传说更富传奇性,我相信,对他的生平和艺术创造的了解不但可以帮助我们欣赏他的绘画作品,更能使我们对现代中国艺术家的生存状态和艺术指向增加同情和理解。

  陈子庄1913年生于四川荣昌县,父亲陈增海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到邻县永川瓷碗厂画瓷碗,也为荣昌县盛产的纸折扇画上几笔,扇商因此可以多卖钱。陈子庄晚年回忆说,当年他帮着父亲画折扇,先将十来把折扇展开,一把挨一把放在桌上。用笔蘸了红颜色往上洒,再洒几点绿色,然后画上枝干,略加点缀,十几把桃花扇就画成了。现在看来,这种成批生产的画扇法真?quot;现代"得很,与纽约画派波洛克的滴彩法有异曲同工之妙。70年代初,我曾见到陈子庄用这种方法画大幅紫藤,可惜那幅作品他认为不成功而毁掉了,但从这件事可知陈子庄晚年尚不能忘情于儿时所学得的民间绘画方法,而他作品中所充溢的勃勃生机,很大程度上也许正是来自民间画工们所创造的鲜活生动的绘画样式的启示。

  陈子庄6岁时在本乡陈氏祠堂中发蒙读书,11岁时因家庭经济陷入困境,遂为当地寺庙庆云寺放牛,只吃饭,不要工钱。这庙是一座武僧庙,陈子庄也就随和尚习武,三年之后练得一身武功,尤精技击之术。14岁时就在荣昌县以教授拳术为生了。这时的陈子庄已长得形貌壮伟,而且武功高强,膂力过人,加之他生性豪爽,又喜欢结交江湖上走动的豪杰之士;因之在荣昌、永川一带颇负豪侠之名。16岁时,陈子庄自认出外闯天下的条件已具备,乃孤身一人,西去四川省会成都,拜在当时成都武术界最具声望的武术名家马宝门下习武。

  也许是陈子庄血液里天生蕴藏着的文化因子终有一天会被唤醒,也许是成都这个历史悠久的文献之邦对青年人的陶醉感染,总之,从现有的资料来看,陈子庄最初结交文化界人士,并开始有意识地从事文化方面的学习,是从他离开家乡到成都以后才开始的。从16岁到23岁的几年间。陈子庄都在成都及附近郊县活动,这一段时间所接触的人和事,对陈子庄后来成为一个艺术家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陈子庄在成都期间,先后从学者陈步鸾、萧仲纶先生读书,又从南社社员蔡哲夫、谈月色夫妇学习书法篆刻,因为仰慕杨沧白(庶堪)先生为人,这一时期他的书法风格也步趋杨先生。1932年,陈子庄19岁,这年秋天,黄宾虹来四川游历,在成都期间借寓李天明"一庐",与老友蔡哲夫、谈月色及成都名宿林山腴、画家沈潜庵等人往来。陈子庄因蔡、谈二先生的关系,得以观看黄宾虹作画,这是陈子庄第一次有机会亲见中国近代绘画史上大师级人物绘画创作的实际操作情况,对他的启示必然很多,也为他中年以后从黄宾虹山水画法中悟出自己独特的山水画风格种下了前因。

  1936年对于23岁的陈子庄说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年头。这一年成都职业画商开始卖出陈子庄的绘画作品,也是在这一年,陈子庄以青年画家的身份,与四川军阀王缵绪结为至交。经王缵绪多次邀请,齐白石终于在1936年4月从遥远的北京来到成都,住在文庙后街王氏私邱"治园"中,与成都文人、画家往还密切。陈子庄因与王氏的关系,得以观齐白石作画并当面请益。齐白石富于创造性的艺术表达能力给陈子庄以巨大的震撼,他一生将要经历的艺术道路的大致方向,其实在这并不很长的与齐白石的接触中就已经决定了。30、40年代四川绘画风气相当保守,有的画家仅仅囚追摹海派绘画风格就被目为新派人物,齐白石大笔挥洒浓墨重色的风格令不少画家膛目结舌,毁誉均不能赞一辞。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陈子庄虽然受到齐白石艺术思想的巨大影响,但当时并没有立即产生反映,直到差不多20年后,这种影响才从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可知艺术给人的感动愈深刻,影响就愈久远。陈子庄晚年曾讲起他初见齐白石刻印时大吃一惊的情形,他说,只见齐白石一手执刀一手握石,先痛快利落地将印面所有横划刻完,再转侧印石,用刀方向不变,将所有竖划刻完,然后在笔划转折处略加修整,只闻耳畔刀声砉砉,倾刻之间印已刻成。陈子庄吃惊之余失声说:这办法好。齐白石答:方法要简单,效果要最好。陈子庄直到晚年还常常说自己一生从事艺术受这两句话启发最大。

  但陈子庄此时兴趣所在并不仅仅是艺术,正如当年大多数年青人一样,20出头的陈子庄对政治抱有巨大的热情,且又能接触到四川军政界上层人物,因此心思并没有全放在艺术上。1936年到1939年,陈子庄以王缵绪幕僚的身份活动,1938年王任四川省主席,陈子庄已经接触到四川省的最高权力了。这时抗日战争已全面爆发,中央政府迁往战时陪都重庆,陈子庄也随王缵绪往重庆活动。在重庆,陈子庄结识的文化人有学者杨子浦、画家晏济元等,又与张澜先生特别投契,来往密切。1939年秋,蒋介石密令王缵绪谋杀张澜、何九渊,陈子庄因与王氏往来,以偶然机会预知消息,急告张澜离渝得免。追究谋杀失败的原因,陈子庄有推脱不掉的嫌疑,但因王氏竭力担保,陈子庄暂时还安全。但陈子庄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他为了避祸,于秋冬之际乘木船沿长江东下,打算出川去参加抗日游击队,这一走无异于自承其过,船刚到万县,便被守候于此的国民党宪兵十二团捕获,押送重庆军法执行总监部,关入土桥场申家沟监狱。
  申家沟监狱是国民党关押重罪犯的监狱,很少有人能活着出去。王缵绪这时已明白是陈子庄泄密,但他在人前仍竭力为其辩解,此一案就此拖延下来,陈子庄在狱中转眼就是两年。这期间社会上已风传陈子庄私放张澜的事,都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义举。1941年春天,国民党元老石青阳之子、青红帮要人石孝先闻陈子庄豪侠之名,设法营救出狱,以重金结交。陈子庄出狱后即回老家荣昌县,此后两年都在老家活动。1943年,陈子庄30岁,在荣昌建成私宅"兰园",娶本县富绅张绍卿次女张开银为妻,作定居之想。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那个多事的年代,安静的乡居生活不是陈子庄这种性格的人所能消受的。就在这一年,陈子庄在重庆因杨子浦的介绍认识了章伯钧,随即就加入农工民主党,稍后又参加民主大同盟,与章伯钧、张澜关系密切,此后数年都在重庆周旋。194年日本投降后,陈子庄更随张澜参加国、共两党和谈活动,对政治极有兴趣的青年陈子庄,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国政治漩涡的中心了。

  王缵绪一直对张澜事件耿耿于怀,认为陈子庄在这件事上险些弄得自己下不了台。陈子庄出狱后,王当面质问他为何因一个朋友出卖另一个朋友。陈子庄回答说:你们二位都是我的朋友,你要杀张澜,我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救他。如果张澜要杀你,我知道了也会救你。王听后大为感动,认为陈子庄真够朋友,二人和好如初。194年,王缵绪任重庆卫戌司令,陈子庄曾在他的部下任职,但实际上,这时陈子庄已与中共地下党关系密切,后因事被重庆警备司令部通缉,遂回到荣昌,在地下党领导下组织武装,搞军运工作。1949年,政局陡变,8月,陈子庄受中共华中局指派去成都,协助王缵绪高级参谋郭曙南做策动王起义的工作,以期达和平解放成都的目的。这时候,国、共两党中原逐鹿的大局已定,蒋介石打算在成都一带作最后的抵抗。12月,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宣布起义,蒋最后的希望破灭,乃由成都飞往台湾。12月13日,"西南第一路游击总司令"、"成都治安保卫总司令"王缵绪起义,成都和平解放。陈子庄在1950年l月解放军进城后即到十八兵团联络部报到,作策动工缵绪起义的工作总结,同年秋到重庆西南军政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直到1952年底,然后赴合川县参加土改,1953年6月,转重庆三山水泥厂当技工,1954年退出农工民主党,6月,由重庆第一区人民政府转业委员会调至建新化工社任技术员,8月,化工社停工,陈子庄失业。

  1954年是陈子庄生活的最低谷时期,这一年他41岁,已经步入中年,在政治上由最初的热情变为失望,更进而主动疏离。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努力挣得的丰裕生活已一去不返,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家庭负担日重一日。由政治的失望导致的人生价值取向的迷失带来的巨大精神苦闷无法排解,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也渐渐聚集起来。走投无路的陈子庄这时甚至想到过自杀。老朋友王缵绪已在四川省政府任要职,经过一番幕后操作,由重庆市统战部推荐,陈子庄调入四川省人民委员会文史研究馆任研究员。四川省文史馆设在成都,1955年,陈子庄全家遂由重庆迁往成都。

  绚烂之极复归平淡。

  从此,陈子庄才将他对生活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绘画创作中来,这一年陈子庄42岁。此后20年,他一直生活在成都,生活平淡而安静,50、60年代不断的政治运动也很少波及到他,但是,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在他的内心,却向着艺术创造进行着更加波澜壮阔的奋斗,更加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不仅是因为他后来在绘画上取得的巨大的成就,还得益于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揭发说,陈子庄初到成都时,谈话间便流露出要在中国画坛一掀波澜的野心。每念及此,我都要为陈子庄在50年代初期主动疏离政治主流,并进而选择了一条从事艺术创造的寂寞之道感到庆幸,否则,现代中国画坛将缺少一位杰出的独具个性的艺术家。
  齐白石肯定没有想到,他20年前那次短暂的成都之行,最重要的结果就是催动了陈子庄内心艺术种子的萌发,而现在这颗种子要准备长成大树了。陈子庄定居成都后,潜心研究大写意花鸟画,以齐白石画风为突破口。他在齐氏沉雄豪健的笔法之外,参以变化多端的书法用笔,又在齐氏墨、色分离的技法之外,更参用吴昌硕墨、色融汇的技法。因此,陈子庄最初学齐氏风格,即较齐氏更显灵动飘逸。陈子庄深知传统绘画造型模式层层相因的恶果,他放弃了大多数中国画家以前人废铜烂铁回炉重铸的办法,下大功夫入山采矿,直接到生活中去感受,提炼自己的花鸟画艺术造型语言。自从他潜心研究绘画以来,数十年间速写本不离手,几乎是走到哪里画到哪里,观察、体验。记录与创造都融汇在那支不停挥写的速写笔下,他花鸟画中那些与众不同独具个性的艺术造型,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他艰苦卓绝的努力之下慢慢地积累起来。40年代,陈子庄在重庆与叶浅予有过交往,他曾震惊于叶氏速写的神奇,那种对于物象的高度概括能力。对于物象体感、质感、量感的简练的艺术表达,都曾深深地打动过他。但陈子庄借鉴叶氏的速写,目的却并不在速写,他的目标很清楚,他不过是用速写这种工具在为自己的中国画创作准备材料。后来不少学西画出身的画家见到陈子庄的速写稿都叹服不已,甚至认为他对于物象准确凝炼的把握、对于线条质量的控制、艺术造型的丰富与生动、生活气息的浓郁和观察的细密都远在那些专业从事速写创作的人们之上。陈子庄绘画的个人面貌迅速形成。1959年,开始以"南原"为笔名在成都报刊上发表作品。1961年,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在成都人民公园举办包括陈子庄在内的成都五位画家作品联展。1962年,陈子庄赴剑阁县写生返回后,在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举办"剑阁写生画展"。至此,陈子庄在四川绘画界的声望已经确立,1963年,陈子庄当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委员。这一年,陈子庄50岁。回首前尘梦影,陈子庄作《五十自寿诗》二
首:

  行年五十不知非,喜听游扬怕听诽。
  日食三餐发尽白,终成脑满并肠肥。
  行年五十应知非,万事粗疏难见微。
  瞎我一双黄狗眼,至今能不思依依。

  没有人能够知道,50岁的陈子庄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川国画界的保守风气到了50、60年代仍很浓重,陈子庄新的大写意画风一出现就显得与众不同,因此,陈子庄必须应付来自中国画家方面的压力。此外,当时四川省美术家协会的领导力量主要由一批版画家构成,这些坚持"唯物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艺术家显然对陈子庄新的大写意画风缺乏了解,乃至将其指为坚持"唯心主义"创作原则的艺术家代表。尽管四川美协内有吕林、吴凡等与陈子庄在艺术上和为人上都特别投契的朋友,但那时候他们在美协内说话还不够有力度。当几方面矛盾的张力达到一定程度时,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1962年春天,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在重庆举行创作座谈会,陈子庄应邀参加。会上,主办者悬挂出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画家创作的工笔"骏马图",这幅几乎与原物等大的马画得极为工致,一丝不苟,被指为中国画创作"现实主义唯物主义的代表作",并宣称这才是中国画创作应该走的道路。陈子庄立即敏感到弦外之音,马上站起来说:这幅连马毛都一根根画出来的作品确实是现实主义的,不过还没有唯物到底,这马究竟是公马还是母马也应该画出来才算是真唯物。说完后拂袖而出,径自返回成都去了。陈子庄在四川绘画界以"喜欢骂人"著称,现在看来,他是在以嘻笑怒骂的方式为自己的艺术拓展生存空间,在所谓"鬼都怕恶人"的中国社会中,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架式,也有可能会为自己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纠缠。
  60年代,陈子庄与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有好几次卓有成效的合作,1961年的"五人画展",1962年的广元、剑阁写生以及其后的"剑阁写生"画展,1963年的"扇面画展"等,都是由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主持操办的,这几次活动在四川国画界影响极大,对推动60年代四川中国画创作和支持陈子庄艺术趋向成熟都功不可没。当时积极参与其事的美工室工作人员任启华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受教于潘天寿先生,他深知陈子庄绘画的艺术价值,非常推重陈子庄,在当时给了陈子庄极大的支持。也是这位任启华,将陈子庄所作的花鸟画带到杭州,据说潘天寿在陈子庄作品前沉吟良久,说:我若到四川,必一见此人。在60年代,最了解陈子庄艺术的人除了成都一批与他较接近的朋友外,就是当时浙江美术学院潘天寿门下的一批青年画家了。

  1966年之前,陈子庄在成都的创作生活总的来说是平静而愉快的,连连的画展,几乎每年都参与省文史馆组织的书画家往四川各风景名胜地游历写生,老朋友章伯钧、叶浅予来成都还能会面畅谈,四川绘画界了解陈子庄艺术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这些,都给陈子庄绘画创作提供了稳定的心理支持。就在这一段时期内,陈子庄将他的绘画主攻方向由花鸟画渐渐转移到山水画上。

  用陈子庄自己的话来说,最初他是用画花鸟的方法来画山水。传统山水画的技术体系、绘画样式及艺术趣味的程式化部相当严重,漫长的绘画史上,各宗各派的技巧相互区别又相互钩连,织成一张严密的网。各种规范和原则都自有其道理,但对于画家个人来说,只可能遵循其中某一种,而一旦遵循了这一种,则已落入到这张巨大的网中,不说永无出头之日,至少能消磨掉一个人大半辈子的时间,前人常说对待传统难在要能入能出,就是这个意思。但陈子庄完全不进入这张网中,他试图从网的外面来解散这张大网。与花鸟画一样,陈子庄山水画的素材都来自他对自然界的观察和记录,他所画的山石、树木、房屋甚至点景人物,无论造型样式还是笔墨结构,都是他手持速写本边观察思考边试验记录而来。然而对于陈子庄说来,这些问题都容易解决,重要的是,山水画作为艺术创造的两个最基本因素,即画面构成和绘画艺术语言的最小单位--笔墨,如果不遵循旧传统的话,应该在何种参照系统上建立新的规范?陈子庄从小幅面作品开始他的试验,他一面游历山川,对自然山水观察记录,一面研究传世古代名作,同时也不放过西方绘画的经典作品。最后他得出结论说,一幅画的构成是否成立,只需要看其画面结构的横、直、斜关系是否形成戏剧性冲突,以及这种冲突是否解决得合理。这样,陈子庄将中国山水画构成从传统的"三远法"模式中解放出来,他的作品画面构成的灵活多变与画面无论大小繁简都具有完整感的事实,证明陈子庄山水画画面构成的现代改造是相当成功的。中国文人画的笔墨体系本来就寄生在书法的用笔原则之上,由于这些原则的支持,文人画的写意性才得以成立。但明清以来山水画笔墨的写意性在逐渐流失,陈子庄说他用花鸟画法画水山,正是将保存在花鸟画中的书法式写意用笔移植到山水画中。这样一来,传统山水画的皴法体系不可避免地被消解掉了,因此,陈子庄山水画中几乎见不到传统山水画最引人注目的皴法,而只是由一些书法式线条组成图案来表现山石的体感与质感,陈子庄这样做,在他自己只不过是不愿因循旧法而别出新意,但实际上,他已经拆散了传统绘画的技法体系,并且证明,即使不遵循这些名目繁多的规则,一样可以画出中国气派的山水画。因此,陈子庄进而提出,中国绘画的传统并不存在于这些绘画样式之中,而应该是一种精神。也就是说,中国绘画的传统是人类观照大自然、观照生命的一种文化态度,而并非仅仅是前人用过的一些方法。
  1966年,陈子庄正在进行实验的山水画尚无令人满意的结果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苦心经营的绘画环境突然消失,已经改善的生活条件也被迫放弃,陈子庄再一次陷入困境。有材料说,这时候他又想到了自杀,我相信是出于失望,因为他后半生的艺术追求似乎已经不可能再有结果,但他终于没有自杀,我也相信,支持他活下来的原因还是那尚无结果的艺术追求。不过,真正的磨难这才刚刚开始。

  "文化大革命"最初的骚乱过去之后,陈子庄这类"死老虎"已经少有人注意,思想上的压力稍有缓解,精神上的苦闷却不断加强。对于陈子庄来说,最难堪的是陷入了日常生活的陷阶。1966年以前,陈子庄每月可以从省文史馆领取60元的生活费,当上省政协委员后,根据有关政策,由政协方面补给约120元,每月有固定收入180元左右,加上从1962--1965年每周在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教授绘画略有收入,陈子庄一家在当时的生活水平属中等偏上。"文革"一开始,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陈子庄的收入就只有省文史馆按月发放的60元,这时候陈子庄已有四子一女,妻子操持家务,没有出外工作,一家七口人,均靠此生存,其捉襟见肘的窘况可以想见。然而灾难往往接踵而来,1968年,幼子寿眉游泳溺水而死,妻受刺激精神失常,两个儿子先后被迫去农村落户,大儿子远在外地工作,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愈来愈差,心脏病不时发作,生活上的各种压力,突然之间集中到一心想为中国山水画打开一片新天地的陈子庄身上。

  妻子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尚能自理生活,坏的时候整天坐在里屋破口骂人。陈子庄却在外屋安静地画他的水山画。这时小女儿来报告说该做午饭了,陈子庄搁下画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些零钱,交代女儿买些什么菜,然后又拿起画笔继续作画。忽然,他想起口袋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够明天买米了,于是赶紧收拾画具,拄一根细细的青城山藤杖,出门去找家境略好的老朋友借点钱。60年代中期以后,如果到陈子庄家去,你会经常见到上述场面。这一时期,陈子庄的烦恼不仅仅来自社会,也来自他所从事的艺术,最大的压力,反而是来自日常生活的困窘与贫穷、家人的痛苦以及自己日渐衰老病弱的身体。但就是在这艰难的时代,陈子庄的山水画进入到一个新的、澄澈清明的境界。

  陈子庄对黄宾虹的理解在长期的对景写生活动中因生活经历的积累而升华到一个新的层次,他从黄宾虹的墨法中悟出了笔、墨、水、色浑然一体,挥运之际随机生发的高难度画法。1968年是陈子庄家庭大难之年,他从这一年改号"石壶",又自刻"石壶五十五岁之后作"印章数枚,不仅仅是纪念这次家庭变故,也是纪念自己艺术上开悟到一个新境界的心路历程。从1971年起,陈子庄的山水画创作进入成熟时期的高峰阶段,他不断外出写生,整理画稿,新奇的艺术风貌愈变愈多,山水画几乎每幅的情调、笔墨、趣味、结构、格调都不相同,但又和谐地统一在他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之中,一眼望去便是典型的陈子庄画风。这时的陈子庄山水画已进入到一个自由的境界。陈子庄在生活最艰难、精神最压抑、思想被严厉禁锢的时代里,以自己的艰苦努力和过早消耗生命的沉重代价,享受到了艺术创作的自由与乐趣。这一段陈子庄创作的黄金时期,由1971年持续到1976年。1972年3月,陈子庄往龙泉山写生,返成都后整理成"龙泉山写生册"34幅。10月,沿武阳江东下,历双流、彭山、仁寿三县境,得写生稿200余幅,返成都后整理成"武阳江写生册"150余幅。1973年3月,往凤凰山写生,整理成写生册12幅。10月,往夹江县改制国画纸,得写生稿数十幅。1974年秋,往绵竹、汉旺县写生,得写生稿200余幅,返成都后整理成"汉旺写生册"121幅。此外,没有记载的作品不知有多少。仅从上列时间表及作品的数量,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在进行着何等艰苦的艺术劳动。为了充分利用时间,他在家作画期间,往往在大门外贴上"遵医嘱不会客"的字条,自己则一边口含心脏病药片,一边创作他那些美妙绝伦的山水小品。陈子庄并不是一个糊糊涂涂的人,他非常懂得自己的价值。他清楚当时中国绘画界的状况,也清楚中国绘画史的进程,他明白,在艺术史的时空坐标中,自己将占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也许这些正是激起他巨大创作热情的理性基础。不过,曾经支持陈子庄生存信念的艺术,这时却以消磨掉陈子庄的生命来焕发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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