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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夏小正》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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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夏小正》考释

 

 

《夏小正》,相传为夏代遗留之物候及农事历也,文极简奥,古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大戴礼记》书中《夏小正篇》最古。”《夏小正》篇原收入于《大戴礼记》,即汉代学者戴德所传之《礼记》。戴德,西汉元帝(前48—前33年)时人。其侄戴圣,亦传有《礼记》(又称《小戴礼记》)。

《大戴礼记》,今存三十九篇(佚四十六篇),《夏小正》亦在其中。《夏小正》经文连同传文,今存本共约四百余字。

 

正者,政也。小政者,农事也。“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古以祭祀及战争为“大正”,而以农事渔猎及经济生活为“小正”。《夏小正》中分12个月记载了每月的天象、物候、农事、经济活动等等,可以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关于季节变易之物候历、农事历法。其功用相当于后世之《月令》。历来传说《夏小正》乃夏代之历法,篇中有“剥鼍”,鼍(扬子鳄类)生活于黄河中下游,年代应在西周之前。西周后期,中原干旱,气候变寒,鳄类亦南迁江淮,不复见于黄河流域。。

传说大禹曾颁“夏时”于邦国。(今本《竹书纪年》)《礼运》记孔子言:“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郑玄注:“得夏四时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小正》。”《史记·夏本纪》记:“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据此,戴氏所传之《夏小正》,原应来自孔子所传,而孔子则是得之于杞国所存的故夏朝遗典。

古书体例,正文曰“经”,注文曰“传”。《博物志》:“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今传本《夏小正》中之经文与传文相混淆不分,致难卒读。

传文之作者则不详。但《夏小正》经传之语气与《公羊传》《谷梁传》相似,前人或说为子夏所传,或说为戴德所传。我观其传注多失古义,传义或与经文本文牾。其传者不似子夏,似当为汉代儒者。而戴氏礼学受之于武帝时人后苍,或为后苍所传耶?

其经文多存古事古语。蔡邕《明堂月令》记:

“《戴礼·夏小正传》曰:阴阳生物之后,王事次之,则夏之《月令》也。殷人无文,及周而备。文义所说,博衍深远,宜周公之所作也。”

清儒认为,《夏小正》所记官号职司,与《周官》合。《周书》七十二篇,其中《月令》(第五十篇)亡佚。《夏小正》之体裁于春秋战国后演变为《月令》。秦相吕不韦撰著《吕氏春秋》,收入《月令》称“十二纪”,汉初淮南王刘安亦拟之而作《淮南王书》之“时则训”。此体裁皆

效仿古周书之“时训”——“月令”。而《夏小正》正乃夏朝之“月令”书也。

 

我在1984年研治中国上古史时,曾注意到两个重要而为前人忽略的情况:

 

1.史官起源于天官。天文历法之学对中国上古文明的形成,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而中国的天文观念,在上古则经历了由太阳崇拜到北斗及北极崇拜的演变,事实上即是以太阳、北斗、北极枢星为不同天文坐标的不同天文历法体系。

 

2.上古中国存有多种天文历法,远不止于“三正”,更非可以仅据战国后阴阳合历的新夏历所提供的统一范式所能涵括。在《诸神的起源》中,我从对后羿射日神话的分析,推想这一神话背后可能具有历法改革的意义。并从干支之十干与十日的关系,推测上古曾存在以十干为季月之名的十月历历法。

此书出版后,天文史家陈久金先生甚以为然,他曾评论指出:

“何新教授从羿射十日的故事,联系到天干十日,便立即认识到古人发明十日并不是为了纪日,而是用于纪月的。即天干十日是太阳月名,一岁分为甲月、乙月、丙月??癸月等十个不同热度的太阳在天空运行,便形成了不同季节不同的温度。这是一种杰出的认识。古今天文学家随时随地都在与干支打交道,为什么会想不到呢?这叫做熟视无睹,囿于成见。

而灵感和推理是建立在深厚的学术功底基础之上的。彝族十月历的发现和上古十月历文献的发掘,证实了何新这个推理和判断是正确的。”

 

近年有一种所谓“火历”说。其说据《左传·昭公元年》中的一段话:“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争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故参为晋星。”这里“辰”指大火星。由此推论上古存在以观测大火纪时的“火历”的存在。

殊不知,戴震曾言,古事之最难明者,即以何为“辰”。盖太阳、月亮、北斗、水星及多种恒星星座,在古人眼中都曾被认为“辰”星。实际上,古以“大火”星座为观象测时之坐标,并不意味着一种以“大火”星方位为纪时的所谓“火历”存在。其实,上述引文本身就是所谓“火历”的反证。因为此文中明确指出,被引为坐标的并不是单一的“辰”(大火),还有另外一个星座“参”星。那么,所谓“火历”岂不亦是“参历”乎?(大火,龙星之心。参,虎星也。)

实际上,上古根本不可能存在单一观测“大火”以定四时的“火历”或“火正”。但是,存在过以大火及五星、四辰为坐标,借以占候观象及制历的五行历、四辰历。

上古历法最早起源据说是“黄帝历。”“黄帝”本为太阳神帝之名,后乃转变为人王之名。黄帝“治五气以治历”,建立了五行十月的太阳历法。

其次是颛顼历,颛顼(玄英)是司夜(“昼夜”),所谓司阴者。故颛顼历似即是太阴历,以观测月亮为中心坐标。二十八宿体系亦源于太阴历,月行周天约二十八日为一周,每日所行一辰即一宿或一舍。

而到帝尧时代制定了观象校时以多种星辰为坐标的混合星象历法,这种历法沿用于夏代,即《夏小正》所记述的“古夏历”(不同于战国后之“新夏历”)。殷商所行是以祭祀为中心每年两季的太阳历法。周代至春秋战国,可能是历法的一个大综合期,形成了阴阳合用的新夏历体系。

而从《夏小正》的星象看,它是一个以综合观测采用多种星位坐标观象制历的体系。

 

《夏小正》经文中描述的星象如下:

“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

[二月:斗柄悬在下。]

三月:参则伏。

四月:昴则见。初昏,南门正。

五月:参则见。初昏,大火中。

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

七月:汉案户。初昏织女正东乡。斗柄悬在下,则旦。

八月:辰则伏。参中,则旦。

九月:辰系于日。

十月:初昏,南门见。织女正北乡,则旦。”

所当注意者,《夏小正》虽著十二月文,但星象则仅记至十月。

今人多试图通过对《夏小正》星象的计算估测该历可能之年代。结论是:

由于《诗经》中已出现参、昴、织女、北斗、火等星名,《豳风·七月》中的“七月流火”又与《夏小正》七月星象相符,其中物候也与《夏小正》有不少一致之处。因此《夏小正》曾在西周或春秋时使用,是没有疑义的。

 

天文史家陈久金曾对《夏小正》和彝族的太阳历作对比研究。他指出:《夏小正》星象本原是一年分为十个月的太阳历,而今传本《夏小正》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是后人添加的。其主要论据如下:

 

1.《夏小正》有星象记载的月份只有110月,11月和12月没有星象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各月太阳所行经的经度大致相等,大致平均每月日行35度多;表明它是把一年分为十个月的。如果一年分为十二月,每月日行应为30度。(太阳一年在黄道上运行一周,行经360度)

 

2.从参星出现的情况看,从“正月初昏参中”日在危,到三月“参则伏”日在胄,再到五月“参则见”日在井,每月日行都是35度。从五月“参则见”日在井,到下年正月“初昏参中”日在危,相隔210余度,若以一年十个月计,相隔六个月,每月日行也是35度余;若以一年十二月计,则相隔八个月,每月日行26度,显然相悖。

3.从北斗斗柄之指向看,《夏小正》正月“悬在下”,六月“正在上”;从下指到上指为五个月。由于一年四季斗建辰移是均匀的,斗柄由上指回到下指也应是五个月。这也说明《夏小正》是十月历。

 

4.《夏小正》五月物候与农历六月物候一致,以后渐渐出现差距,七月中已经出现了农历之八、九月才有的物候,如“秀苇”“寒蝉鸣”。九月“王始裘”,则相当于农历的十月底十一月初,所以十月已进入全年最寒冷的季节了。

 

5.《夏小正》五月“时有养日(白昼最长之日,即夏至日)”,十月“时有养夜(黑夜最长之日,即冬至日)”;从夏至到冬至只间隔有五个月。那么,从冬至到夏至也应该是五个月。合起来,一年则是十个月。

陈氏还认为,《管子·幼官图》中的五方星、十图、三十节气,也是古所遗存之十月。

我认为陈说可发千古之覆。在此我可补充两则材料而证其说。

(1)《逸周书·周月》篇记:

“周正岁首,数起于一而成于十。次一为首,其一则然。”

古周历曾有以正月为岁首,而以十月为岁终。

(2)汉道经书《太平经》有“三合相通诀”记:

“十号数之终也,故物至十月而反初。

天正以八月为十月,故物毕成。地正以九月为十月,故物毕老。人正以亥为十月,故物毕死。

三正竟也,物当复生,故乾在西北。凡物始核于亥,天法从八月而分别之。九月而究竟之,十月实该(概)之。故天地人之三统俱终,实该(概)于亥。”

 

其说“物至十月而反初”,“人正以亥为十月”,“故天地人之三统俱终,实该(概)于亥。”此应是汉代人记述上古十月历的重要证言。

本书于2007年收入《何新国学经典新解》丛书(时事出版社),2009年收入《何新国学经典新考》丛书(中国民主与法制出版社)。此次新版,作了重要的补充与修订。是为序。

 

何新

2010年5月新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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