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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论孔(12):论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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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论墨子·墨学源出孔门考

一    墨子的氏姓

春秋战国交替之际,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学派,除儒家外,就是墨子所创立的墨家之学。《韩子·显学》:“世之显学,儒(与)墨也。”孟子云:“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乃儒门弟子。可见在战国后期,墨学的影响一度甚至在孔学之上。

墨子,先世本宋人,后迁鲁。子姓,名墨翟。故《墨子》书中称墨子为“子墨子。”

故墨子与孔子系出殷商同族。

顾颉刚对墨子的姓氏有过考证,其略曰:

按《史记·伯夷列传索隐》引应劭说:“(孤竹)盖伯夷之国,君姓墨胎氏”,又《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孤,……殷时诸侯孤竹国也,姓墨胎氏。”是知伯夷姓墨胎。《通志·氏族略》引《元和姓纂》说墨氏“孤竹君之后,本墨台《胎》氏,后改为墨氏,……战国时宋人墨翟著书号《墨子》,则以墨子为孤竹君之后,由墨台(胎)缩短为墨姓的。”又考《史记·殷本纪》殷后有目夷氏。《潜夫论·志氏姓篇》以目夷氏为微子之后。《广韵·六脂》“夷”字注云:“宋公子目夷之后,以目夷为氏。”则公子目夷之后为目夷氏,这个目夷氏又作墨夷氏,《世本》说:“宋襄公子墨夷须为大司马,其后有墨夷皋。”(《广韵·六脂》及《姓氏急就篇》引)“宋襄公子”当是“宋襄公兄子”的传讹。……《左传》僖公八年载宋太兹父与公子目夷互相以仁让国,兹父说“目夷长且仁”,目夷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墨子是伯夷之后,实在就是公子目夷之后。《论语正义》引《春秋少阳篇》:“伯夷姓墨”,则墨夷亦可去其下一字而单作墨。这可证墨子的受姓之始。

据此,墨子确是殷人之后,与孔子一样为子姓,墨乃是其从氏。

清代学者俞正燮说:“墨以殷后,多感激,不法周而法古。”童书业说:“墨子实为目夷子后裔,以墨夷为氏,省为墨也。”杨向奎说:“‘目夷’也作‘墨夷’,而‘翟’与‘夷’古音可以通假,因之,我颇疑‘墨翟’即‘目夷’的别写。”

二   生年

据近世学人方授楚所考,墨子生年约在周敬王三十年(前490),即孔子死前十余年。死于周威烈王23年(前403),活了八十多岁。

墨子之学,源出于孔门。但墨子改革了儒党之学,从而新创了自己的一派学术。

《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钱穆谓:“盖墨子初年,正值孔门盛时,故得闻其教论,受其术业,非(必)谓墨子受业于孔子也。”“墨子幼年,正当孔子晚节,或竟不得与孔子并世。”

墨子精通儒家经典。这些典籍在春秋晚期已几乎失传,全赖孔子拯救、绍述和传承。墨子书中对儒家经典《诗》、《书》、《春秋》多所引述,博学而精通。表明墨子确曾受教于儒门。

所以,墨子思想,多出于孔子的儒门。例如:尚贤而反对世亲世贵,本于孔子。尚同而主张平等,本于孔子“有教无类”。但儒家思想中存在矛盾,其用周礼、主张亲亲尊尊,与“尚贤”、“无类”之思想相牴牾。墨子将孔子思想中的平民主义贯彻到底,而自成一派新学说即墨学。

墨子生活之年代,约略与子思、子夏同时。

三    墨家思想源于儒家《礼运》

金德建曾指出:墨子之学,其社会理想源于子思一派的《礼运》之学。墨家思想大致的基本要点,确实与《礼运》思想可相印合:

1. 兼爱

兼爱是整个墨子思想的重心所在。《礼运》中也同样主张兼爱。《礼运》说: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种主张和孟子说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些区别。孟子说中主张先己后人,《礼运》则要求破除己身、己家的观念。这是主张兼爱的墨子同样有的观念。《墨子·兼爱下》说:

“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

这种论调,亦即《礼运》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墨子·兼爱下》又说:

“今吾将正求与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

这种论调,实际等于《礼运》的“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2. 尚同

墨子主张尚同。《礼运》亦主张“大同”。《礼运》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所谓“天下为公”和“大同”,实际就等于墨子所谓“尚同”。

3. 天志

墨子以“天志”论破商周的“天命论。”《礼运》里也有类似观念:

“是故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参于天地,并于鬼神以治政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天地为本,故物可举也。”

诸如此类,《礼运》里“本于天”的观念,实际和墨子所说的“天志”意思相当。

墨子思想中拿“天”做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例如《天志中》说:

“天之意也,上将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为刑政也;下将以量天下之万民为文学出言谈也。观其行,顺天之意,谓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谓之不善意行。”

其中所谓“度”、“量”云云,都可以看出是拿了天的意志来做标准的一种讲法。《礼运》所说“礼必本于天”、“政必本于天”云云的所谓“本于天”,自然也是拿天来做标准的意思。《礼运》所说“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的“作则”云云,墨子的观念都极其相像。

4. 明鬼

孔子儒家的思想本来看鬼神是若有若无。例如《论语》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有墨家才彻底地讲到明鬼(崇鬼)。而《礼运》也以鬼神并列为说:“列于鬼神。”“致其敬于鬼神。”“并于鬼神。”“鬼神以为徒,故事可守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可见墨家明鬼的思想与《礼运》也相似。

5. 尚贤

道家反对贤人政治,主张“不尚贤”。但《礼运》则主张尚贤,与墨子主张相同。《礼运》说:“选贤与能。”“选贤”当然就是尚贤的意思了。墨子所称“尚贤”具有民主“选贤”之意。例如《尚同上》说:“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这种民主选君、选王公、选官吏的思想,在战国时惟见于墨子和《礼运》。墨子认为自己是法先王,用夏政的。孔子的早期儒家主张法后王,但子思一派儒家则主张崇古法先王。

6. 节用

墨子主张节用、节欲。《礼运》说:

“大夫具官,祭器不假,声乐皆具,非礼也,是谓乱国。”

“故礼之不同也,不丰也,不杀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这些和墨子崇尚朴实俭约的宗旨也相符合。

7. 非攻

非攻也是墨子学说的要点之一。《礼运》却也同样主张非攻。例如说:“讲信修睦。”这不外要国与国之间保持友好,使得战争不致发生。又说:“城郭沟池以为固。”墨子非攻学说,本来也着重在防守的一方面;《墨子》书里就有《备城门》等多篇,专门讲究防守城池。《礼运》所说固守城池,与之正合。又说:“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礼也。”私家不许收藏兵革武器,当然就是要避免发生斗杀,其实这也是与墨子非攻的主张相似的。

从上面分析看,《礼运》的各项主张,都与墨子思想相合。墨子时代与子思约略同时,其思想可能具有相同的来源,即孔子。

四   墨子是手工业工匠的政治代表

《汉书·艺文志》论述墨家源流说: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

《艺文志》这一段论述墨家的源流,主要是出自臆测。但我们注意到:

第一,《艺文志》所谓“清庙之守”指古时候掌管郊庙之礼的官守。《吕氏春秋·当染篇》说:“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吕氏春秋》和《艺文志》都主张墨家的来历出于清庙之守,以为墨翟当时曾经学过郊庙之礼。清庙之守,先秦称胥或相,也就是祭师,实际就是孔子之儒的源出由来。

第二, 所谓清庙其实是指周代的明堂制度。蔡邕《明堂月令论》说:“取其宗祀之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尊崇,则曰太室;取其乡明,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太学;取其四面之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其实一也。”所谓墨家出于“清庙之守”,也就是“明堂之官”。

第三,《艺文志》论述墨家源流,还有可以注意的就是所谓“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

三老即社老、闾老、里老。五更则前人无确说,我以为,五更即五工。

五更就是五工,亦即所谓清庙之官。周礼明堂之制设五工之官,就是工匠之官。工商食官,五工之官也归于清庙之守(大司空,即大司宫、大司工)。

墨子出身卑贱,自称“贱人”。方授楚云:“周时所谓贱人,与后世良贱之分不同。凡士以下之庶民,皆贱人也。”其说甚是。按“贱人”也即所谓“小人”。

先秦制度,士以上为贵人,士以下为庶人、贱人。贱人即小人,但是身份高于奴隶,是自由民。百工、商贾,农夫皆属贱业,小人也。《左传》所谓“庶人力于农、穑、商、工、造、隶,不知迁业”者。

孔子自称“吾少也贱。”商汤之贤相伊尹,曾操庖厨之业,亦被目为贱人。

墨子也是贱人出身,其世业,其实就是木工。据说墨子木艺之巧,可以争胜于当时的名匠鲁班(公输般)。惠施曾称赞他:“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鸢,即雁,见《韩非子·外储说》)所以当时贵族君子认为墨子之说是“役夫之道。”

墨子出身工匠,其学风颇朴实。韩非子言:“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墨子引《诗》、《书》,常改之以适合当代口语。

墨子主张尚贤、尚同、非攻、兼爱(爱人)、交利(利人)、节财、薄葬、卑服、非乐(反对享乐)。生产(强节),此皆手工业者之价值观念也。

所以我窃以为,墨子之学,乃共工氏(工官)之学。共工氏一族,世官世业。墨子相信果报和宿命,他说“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法仪》)

五    墨者也是一个政党

与儒家相似,墨家之学团并不单纯是一个学派,而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政治团体——雏型政党。

可以认为,墨子学习孔子,将自己的学派组织成为一个有政治主张的团体,其内部组织之严密、纪律之严格甚至过于儒党,有似一秘密会党。而且其内部具有共财(共产)、平等(尚同)的原始共产主义倾向,要求成员过一种禁欲式的生活。有所相似于希腊之毕达哥拉斯学派。

【何按:毕达哥拉斯建立了一个据称抱有伦理、宗教和政治目的的社团。他的理想是要在其门徒中间发扬政治品德,教诲他们要为国家的利益而活动,使自己服从整体。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强调道德训练的必要性:个人应该懂得约束自己,抑制情欲,使灵魂旷达;应该尊重权威,尊重长者、教师和国家的权威。这个毕达哥拉斯社团似乎是一个实际的公民训练学校,在这里试验毕达哥拉斯的理想。它的成员培育友爱的美德,训练自我检查的习惯以提高其品性。他们形成一个公社,像一个大家庭那样同吃同住,穿同样的衣服,专心从事艺术和工艺,又研究音乐、医学,特别是数学。通常它的成员都要经过一段学徒时期,格言是先倾听后理解。这个社团最初可能是当时出现在希腊、大规模流行的宗教复兴的一种形式,其目的在于纯净生活,使全民参加礼拜,特别是参加所谓神秘宗教仪式的礼拜。这种神秘宗教的教义,指出灵魂未来的命运取决于人们在尘世生活中的行为,而且为掌管他们的行为制定了一些规章。①】

墨者这个政治组织的领袖称作巨子。巨子,就是执掌规矩者。

《淮南子》“泰族训”云:

“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为之所死也。”

《庄子》“天下篇”记: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死),冀得为其后世。”

此所谓巨子,又记作钜子。“钜子”就是墨家之首领。墨者须绝对服从之。又,所谓“冀得为其后世”一语,殊可注意。冀者,皆也。厉进者,继承人也。墨者内部是平等的,成员皆有资格以选贤成为候选之继承人。

六    墨者多苦行

《墨子·公输篇》:

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

此可见墨子弟子三百人,还是一个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准军事团体。若非平时训练有素,有人组织之、指挥之,而徒激于一时之义勇,断难如是步武整齐矣。

不仅全体墨者必须绝对服从钜子,钜子也必须绝对服从团体内之纪律。《吕氏春秋·去私篇》云:“墨者有法。”此种墨者之法,森严如铁,违之则罚,以至处死。惟革命团体与秘密社会之所谓纪律庶几似之。

不仅墨者之死生大故,固受“钜子”之干涉,即普通出处及生活亦由“钜子”指挥。

据《墨子》书中记,墨子不但对子弟传教学术,而且为弟子安排职业。(孔子也曾如此,如安排子路为季氏宰。)墨子本人虽然未仕,但却曾安排其子弟出仕。

《鲁问篇》记: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我使绰也,将以济骄而正嬖也;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翟闻之:‘言义而弗行,是犯(弗)明也;’绰非弗之知也,禄胜义也。”

由胜绰之事观之,如果出仕的弟子有悖于墨子之道,则给以免职“退之”的处罚。

墨家组织之严密如是,加以墨子之才,好学而博。《庄子·天下篇》言“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之牺牲精神,及“席不暇暖,突不得黔”之勤劳状态,宜其倡之遂成显学也。

墨子过的不是贵族的生活,他和他的学生所过的是当时“贱人”的生活:“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有的学生“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简直完全是贫民。同时墨家懂得工技,墨子就是个大技师,会制造武器等手工品,他和他的弟子至少从事一些手工业劳动,并不完全脱离生产。墨子自称“贱人”,经常步行,丝毫没有贵族架子,表示是庶人的身份。

墨者崇尚苦行,庄子云:

“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淮南子》言墨子用“夏政”,所谓夏政,即大禹治水,十年不入家门,苦行之道也。

《墨子·贵义》云:“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去忍,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目,从事于义,必为圣人。”

七    墨子相信“天人感应”

墨子主张“天志”,天志就是天之意志。志,知也,天志即天智,天有智、知;志,择也,天志亦即天择,谓天有意志,有选择。天志,天意也。

总之,墨子认为天是有智知、感情、知觉、意志,能主动作为的天。而人本于天,墨子以天志否定孔子所信仰的天命。命者定也。天命论是必然论、决定论。天数已定,则人力无能为。天志论是选择论、反决定论,是主张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主义。所以墨子说:

“实以为治法而可?莫若法天。以天为法,动作为为,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相爱相利,天必恶人相害相贱。”(《墨子·天志》,略引)

墨子相信鬼神也有意志:

“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墨子·明鬼》)“执无鬼者,疑天下之众,是以天下乱。”“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墨子这种以天为有意志之天,以鬼神为赏善罚恶者的思想,后来被董仲舒吸收改造融汇入西汉儒家的“天人感应”论中。

因此,墨子以“天志论”,否定了孔子天命不可改变的“天命论”(《墨子·非命》)。他认为:

“在于商夏之诗、书曰:命者,暴王作之。”

“执有命者不仁。”

传统的天命论是一种本质先于存在的宿命论。认为人生一切都有定命,人当安于所命,放弃努力和选择。这实际是商周世官世业、世工世守的种姓制度的意识形态反映。

墨子认为,存在先于本质,选择决定生活,是历史中最早的“存在主义”者。“在于桀纣,则天下乱,在于汤武,则天下治:岂可谓有命哉!”(同上)

“执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同上)

历史中并没有不改的天命,只有随时赏善罚恶的天志。没有承受天命世官世守的贫卑富尊,而应当以善德为标准,让贤人(哲学家)成为统治的君王。这就是他主张的“尚贤”论。他说:

“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哉?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阻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墨子·非命》,略引)

八    “天命”与“天志”论的对立

墨子所批评的“天命”思想,也是直接针对孔子的。孔子崇天信命。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道之将兴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后来孟子阐发孔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万章》)孔子认为,“志于学”,最终目的是“知天命”。因此,孔子是宿命论者。

天命论是一种决定论,限制人类的作为。而墨子主张人可以有为,行为的结果取决于行为的价值本身。天的意志体现于人类自身行为的结果中。因此善则有善报,恶则有恶报,人应当趋善避恶,这就是墨子反对天命(《墨子·非命》)而主张天志论和明鬼论的实质。

实际上是墨子用他的学说来改造当时的政治。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托神改制”。这就是墨子的“天志”、“明鬼”学说在当时的现实意义。后来,墨子的这种思想被融合到荀子、孟子所代表的今文儒学的思想中。

墨子对统治者说:

“在于桀纣,则天下乱;在于汤武,则天下治;岂可谓有命哉!”(同上)

“执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同上)

这就是说,你们如果主张有“命”,那么你们的赏、罚,也就不须要行了。而且暴王的时候天下乱,圣王的时候天下治,这就可以证明“命”是没有的!墨子又对被统治者说:

“昔上世之穷民,贪于饮食,惰于从事,是以衣食之财不足,而饥寒冻馁之忧至,不知曰:我罢不肖,从事不疾,必曰:我命固且贫。……”(同上)

这就是说:你们如果相信有“命”,不好好从事生产,你们就要受到饥寒的痛苦,这是你们自作自受,并不是什么“天命”。

九    墨者重视实践

墨子主张以神鬼之道设教而教民。因此,墨子主张相信鬼神不仅存在,并且在冥冥之中有一双眼,一颗心,能够赏善罚恶。

“子墨子曰:古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神),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墨子·明鬼》下)“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旦暮以为教诲乎天下,疑天下之众,……是以天下乱。”(同上)

“今若使天下之人,皆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同上)

但是,另一方面,墨子又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是中国学术史上最早研究形式逻辑的人。他提出了被称作“三表法”:本→原→用三段论的归纳推理形式。

“何为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墨子·非命》上)

墨子主张以实践(行)来检验理论:

“子墨子曰: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墨子·耕柱》)

先秦诸子百家中,只有墨子、荀子、名家注意过逻辑问题。但名家注重的是语言中的逻辑问题,流于诡辩。墨子所注重的则是认识中的逻辑问题。几乎构成了一套有系统的逻辑学。孔子已开始注意语言和语意的问题,但对逻辑问题则缺乏反思。他的言论,述而不作,多是宣谕式的直言命题,很少证明与推论。墨子反对儒家这种模糊不清的思维方法。

“子墨子(曰)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墨子·公孟》)

他说:我问儒者们为什么要造房屋,他们本应说明,冬天用房屋来避寒,夏天用它来避暑,同时也用它来分别男女的住所。他们却回答我:什么是房屋?房屋就是房屋,那不是等于白说吗?

同义反复,确是常见于儒家思维。

墨子在实践中,也以非常强的逻辑理性为指引。例如:

“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围(违)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墨子·贵义》)

十    以“兼爱”反“私仁”

儒者主张“仁”,但“仁”是有等级亲疏远近之施取的。墨子反对这种“仁”。他说: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墨子·贵义》)

在墨子看来,这种“仁”不是真正的“仁”,因为它不是兼爱,而是偏爱。尽管儒家说得很漂亮,要“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但是实际做起来,主要还是“亲亲”,这样儒家的“仁”就很难越出贵族阶级的范围。

墨子认为,儒家的“仁”,仅仅是从爱己出发的,为爱自己,推广一步,就爱自己的父亲、兄弟、子女,这便是所谓“亲亲”;再推广一步,才爱到其他人。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这个意思。

儒家这种以“孝弟”为本的“亲亲”的“仁”。墨子认为并不是真“仁”,而只是“专爱”和“私爱”。他反对“孝”,而主张均爱于天下,博爱一切人。

因此墨子认为,必须倡导用“兼爱”代替“仁”;不但要“兼相爱”,而且要“交相利”。只有“交相利”,“兼相爱”才有实际的内容。只有兼相爱,才能体现真正的博爱天下之大“仁”。

儒家主张复活周礼,恢复尊卑有秩的等级阶级制度。墨子则主张打破等级身份的界限,实行阶级身份平等(尚同),主张破除私爱(孝、悌)和专爱(仁)而实行博爱(兼爱)。

“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

孔子主张君子不言利,墨子则是一个务实的功利主义者。墨子认为讲义,就要讲利,“义者,利也。”在这里,墨子是使用了声训,义借为益。有益,就是今语所谓“好”。好事就是给人带来利益之事。不但于己有利,且于众人、社会有利,方为“大益”大义也。

十一   “尚同”即民主

什么人能给众人带来大利益呢?墨子认为,只有贤人。所以墨子主张推举贤人执政。极其值得注意的是,通过“选贤”的方式,墨子提出要求回到古代民主选举制的思想,这就是“尚同”。所谓“尚同”,就是尊重众意之“同”,多数决定政治,墨子是中国古代一位真正的民主主义者:

“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定)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罟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夫尚贤者,政之本也。”(《墨子·尚贤》上)

“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墨子·尚贤》中)

实行这种民主选举制的前提,是必须打破等级身份制度的礼制,首先承认一切人在身份上的平等,这就是所谓“尚同”。墨子说: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馀力不能以相劳,腐朽馀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

天子、三公既以(已)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

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与)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 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访)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

意若闻善而(与)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上以此为赏罚,甚明察以审信。是故里长者,里之仁人也。……乡长者,乡之仁人也。……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天)灾犹未去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圣王为五刑,请(诚)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以)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墨子·尚同》上)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的这一国家起源论与近代霍布斯的利维坦理论颇为相似。)

因此,墨子主张建立层层选择的制度,由下对上进行监督,重新组建一个理想的国家。连国君也由民选的仁人、贤人来担任。

过去许多人没有读懂墨子的“尚同”,以为“尚同”就是儒家的“大同”即大一统,甚或以为是主张建立中央集权制,这完全是荒谬的误解。同者,通也。尚者,等也。尚同即上下通。是主张众意选举、上下通气的民主制。

墨子说:

“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放)佚而错(措)之也,将以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富贫众寡)、安危治乱也。”(《墨子·尚同》中)

墨子还是一个反对战争(非攻)的和平主义者。

但是,墨家不反对一种战争,就是所谓讨伐不义的“征诛”之战。墨子说:

“……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所)谓诛也,……”(《墨子·非攻》下)

孟子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

十二   儒墨对立的根源

从学派渊源说,墨家是出于儒家的。但由于立场不同,墨家从儒家分离出来以后,就成为儒家的对立物。

儒墨两家的思想斗争,是先秦各学派中思想斗争最激烈的。差不多整个战国时代,儒、墨两家并峙为两大政党、两大学派。墨子脱离儒家创立自己的学派后,对于儒家一直进行激烈的思想批判。(现传的墨子书中有《非儒》,据说就是后期墨家的作品。)

“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墨子·公孟第四十八》)

这里墨子攻击儒家四点:一、不信天鬼,二、厚葬久丧,三、弦歌鼓舞,四、相信天命。

儒墨的思想斗争其实是阶级斗争。“儒者曰:亲亲有术(杀),尊贤有等,言亲疏尊卑之异也。”所以墨家反对这种思想,归根结底,是反对儒家以等级身份制(礼制)为核心的贵族宗法思想。

“儒者曰:君子必服(法)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言服者,皆尝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则非君子也。……又曰:君子循而不作。应之曰:……然则今之鲍函、车匠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邪?且其所循,人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又曰:君子胜不逐奔,掩函(陷)弗射,施则助之胥车。应之曰:若皆仁人也,则无说而相与;……何故相(与)?若两暴交争,其胜者欲不逐奔,掩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虽尽能,犹且不得为君子也。意暴残之国也,圣(人)将为世除害,兴师诛罚,……暴乱之人(也)得活,天下害不除,是为群残父母,而深贱(贼)世也,不义莫大焉!”(《墨子·非儒下》)

儒家主张保守,墨家主张改革;儒家着重在“述”,墨家着重在作;儒家以仁义为用,墨家主张彻底实行;儒家主张妥协之中道,墨家则主张对于敌人应当竭力攻击,不除不止。`

儒家主张国家主义,君权至上。墨子主张民粹主义,平民至上。墨子学说中已经具有一种庶民革命的倾向。在孔子、子夏之后,儒家演变为专谋治国之术的法家。而墨学的平民主义、庶民主义,则随着手工业者地位的低落而在秦汉以后消亡了。

孔子之后出了墨子,墨子之后又有杨朱。杨朱之学是商人之学,是彻底反对墨子的。墨子主张摩顶放踵、牺牲个人以利天下。杨朱则主张彻底谋私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以自我为中心、极端崇尚自我存在的个人主义、存在主义,来反对墨子的原始共产主义。这也是战国思想中极其有意思的一种演变,十分耐人寻味。

(本文首刊于深圳特区报,2002年。收入《何新论孔》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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