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正在攻读《管子》时,从网上搜到这篇《管子评传》,如获至宝,拜读再次,收获多多。只是原文错字及标点点错之处太多,一边读一边校改,现在比过去顺眼很多了。不对的地方或许还有,现将全文贴出,供同好者共享,或有高人再加订正,则更幸。厨师拜上
梁启超:管子评传
一国之伟人,间世不一见也,苟有一二,则足以光其国之史乘,永其国民之讴思。百世之下,闻其风者,心仪而力追之,虽不能至,而或具体而微焉,或有其一体焉,则薪尽火传,犹旦莫也,国于是乎有与立。夫导国民以知尊其先民,知学其先民,则史家之职也。我国以世界最古最大之国,取精多而用物宏,其人物之瑰玮绝特,复非他国之所得望,而前此之读书论世者,或持偏至之论,挟主奴之见,引绳批根,而非常之人,非常之业,泯没于谬悠之口者,不可胜数也。若古代之管子、商君,若中世之荆公,吾盖遍征西史,欲求其匹铸而不可得。而商君、荆公,为世垢病,以迄今日;管子亦毁誉参半,即誉之者,又非能传其真也。余既为荆公作“洗冤录”,商君亦得顺德麦氏为之讼直,则管子传不可以无述。—述之得六万余言。作始于宣统纪元三月朔,旬有六日成。新会梁启超。
例言
一本编以发明管子政术为主,其他杂事不备载。
一管子政术,以法治主义及经济政策为两大纲领,故论之特详,而时以东西新学说疏通证明之,使学者得融会之益。
一古书文义奥赜,领解非易。《管子》一书,传世更少善本,讹夺百出,前此几成废书。明吴郡赵氏据宋本校正千百余条,即今浙江局本是也,然不能句读者,尚往往而有。古今注家益复寥寥。今所传房玄龄注,或云出尹知章,其讹谬穿凿,《黄氏日抄》纠之极多,盖《管子》之难读久矣。本编所引原书正文,而附旧注,时亦以己意训释之,或且奋臆校勘,凡以使人易解,武断之诃,所不敢辞。
宣统元年三月著者识
第一章 叙论
今天下言治术者,有最要之名词数四焉:曰国家思想也,曰法治精神也,曰地方制度也,曰经济竞争也,曰帝国主义也。此数者皆近二三百年来之产物,新萌芽而新发达者,欧美人所以雄于天下者,曰惟有此之故。中国人所以弱于天下者,曰惟无此之故。中国人果无此乎?曰恶,是何言?吾见吾中国人之发达是而萌芽是,有更先于欧美者。谓余不信,请语管子。
管子者,中国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顾吾国人数千年来崇拜管子者,不少概见;而訾謷之者反倍蓰焉,此误于孟子之言也。
孟子之论管子也,与孔子异。孔子虽于器小之讥,偶有微词,而一则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再则叹之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岂非以其事业之所影响,功德之所沾被不徒在区区一齐,而实能为中国历史上别开一新生面耶?孟子之论管子,则轻薄之意,溢于言外,常有彼哉彼哉羞与为伍之心。嘻!其过矣!吾以为孟子之学力,容有非管仲所能及者。管仲之事业,亦有断非孟子所能学者。在孟子当时或亦有为而发,为此过激之言。而后之陋儒,并孟子之所以自信者而亦无之,乃反吠影吠声,樵至迂极腐之末论以诋訾管子。彼于管子何损?而以此误治术,误学理,使先民之良法美意,不获宣于后,而吾国遂涣散积弱以极于今日!吾不得不为后之陋儒罪也!凡政治之进化,必有阶级。跟阶级而进焉,未有能有一功首己。欧洲自十八世纪末,自由民权之学说披靡一世,用是开今日之治。此稍有识者所同尊也。虽然,当中世黑暗时代,全欧泯泯葬梦,其历史几为血腥所掩。于彼之时,能为诸大国巩厥基础使继长增高以迄于今者,非孟德斯鸿与卢梭之学说,而马格亚比里与霍布士之学说也。而马氏霍氏之与吾管子,则地之相去数万里,世之相后数千岁,不期而若合符契,而其立说之偏至,又不能如吾管子之中正者也。
且近世泰西之言政治者,率分三派:其一曰主权在君主者,其一曰主权在人民者。此二说各有所偏,而皆不适于正,遵之以为治,而利皆不胜其弊。至最近二三十年间,然后主权在国家之说,翁然为斯学之定论。今世四五强国,皆循斯以浮兴焉。问泰西有能于数千年前发明斯义者乎?曰无之。有之,则惟吾先民管子而已!
美国现大统领罗斯福氏有言:“政治家者,政治学者之臣仆也。”岂不以理想为事实之母?政治学者所发明之学说,而政治家乃得采用之以成其业耶?而政治学者之天职,又不过发明学说以待他人之采用而已,非能自当其冲也。故遍考泰西之历史,其政治家与政治学者,未有能相兼者也。予之翼者两其足,傅之爪者去其角,天之生材,固有所限耶?其以伟大之政治家而兼为伟大之政治学者,求诸吾国,得两人焉:于后则有王荆公,于前则有管子。此我国足以自豪于世界者也!而政治学者之管子,其博大非荆公所能及;政治家之管子,其成功亦非荆公所能及。故管子倜乎远矣!
前此为管子传者,惟《史记》一篇。然史记别裁之书也,其所叙述,往往不依常格;又以幽愤不得志,常借古人一言一事以寄托其孤怨。若《管晏列传》,亦其类也。故徒读《史记·管子》,必不足以见管子之真面目。一欲求真面目,必于《管子》。
《管子》一书,后儒多谓战国时人依托之言,非管子自作。虽然,若《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则史公固称焉,谓其著书世多有之,是固未尝以为伪也。(《管子》书中有记管子卒后事者,且有《管子》解若干篇,其非尽出管子手撰,无可疑者,度其中十之六七为原文,十之三四为后人增益。此则《墨子》亦有然,不独《管子》矣!)且即非自作,而自彼卒后,齐国遵其政者数百年(亦见《史记》本传)。然则虽当时稷下先生所讨论所记载,其亦必衍《管子·绪论》已耳。吾今故据《管子》以传管子,以今日之人之眼光观察管子,以世界之人之眼光观察管子。爱国之士,或有取焉。
第二章 管子之时代及其位置
孟子曰:“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可谓至言。故欲品评一人物者,必当深察其所生之时,所处之地,相其舞台所凭借,然后其剧技之优劣高下,可得而拟议也。故新史家之为传记者,必断断谨是。吾亦将以此法观察管子。
第一、管子之时,中央集权之制度未巩固也。中国中央集权之进化,黄帝时为第一级,夏禹时为第二级,周公时为第三级,前此皆酋长政治。天子与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故曰元后,曰群后,其去平等者几希耳。周兴,声威渐广,集权渐固,得以土地分封宗亲功臣。虽然,帝者之权,犹不能出邦畿千里之外。故古书动言朝诸侯、有天下,所谓有天下与否,即以诸侯之朝不朝为断耳。东迁以后,周既失天下(古书皆言周失于幽厉。《诗》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孟子》曰:“三代之失天下也,以不仁”诸如此类,不可枚举。综观先秦诸书,未有认东迁以后之周天子为有主权者。后人习于孔子,特倡之大义,不察情实耳),于是中央之权,益无所属。管子者,正起于此时代,而欲用其祖国(齐),使为天下共主者也。故当知管子为齐国之管子,而非周天下之管子。
第二、管子之时,君权未确立也。其时不徒国与国之间无最高之统属而已,即一国之中,主权亦甚薄弱。贵族与君主,中分势力。诸国皆然,不独一齐也。观管子执政以后,犹云分国为三乡:一曰公之乡,二曰高子之乡,三曰国子之乡。可知高、国等贵族,实与公中分齐国也。凡政治进化之例,必须由贵族柄政时代,进入君主独裁时代,然后国家机关乃渐完。管子实当其冲者也。
第三、管子之时,中国种族之争甚剧烈也。我中国民族,同为黄帝子孙。虽然,自四千年前,迁徙移植,分宅于江河流域各地。其时交通未便,声气窒塞,久之遂忘其本来。故大族之中,分出若干小族,互相争阋,殆如希腊之德利安握奇安埃阿尼安伊阿里安等诸族,日夜相竞也。自今视之,固为可笑,然以当时生存竞争之大势,固亦有不容已者。而管子则当其竞争初剧之盘涡也。
第四、管子之时,中国民业未大兴也。世界之进化,由渔猎时代,进为畜牧时代,再进为农业时代,终进为工商时代。国民文明之程度,即以是为差。中国当春秋战国间,而畜牧时代与农业时代始递嬗焉。观宣王中兴,《诗》惟颂其兽畜蕃息;卫文再造,民惟歌其骒牝三千,是其例也。诸如此类,不可枚举。盖其时问人之富,则惟数畜以对。虽有耕稼,而其业犹未大盛,若工商则更无论矣。管子者,实处此两时代之交点,而为之转捩者也。
知此四者,斯可与论管子矣。
第三章 管子之微时及齐国前此之形势
管子,名夷吾,字仲,或曰字敬仲。后其君尊之为仲父,故后世皆以仲称之。齐之颖上人也。《史记》及《管子》咸不详其家世,今无考焉(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韦昭云:管仲,姬姓之后,管严之子敬仲也,不知何据)。《史记》称其自述之言曰: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由此观之,则管子实起于微贱,非齐贵族,而其少年之历史,实以失败挫辱充塞之。而卒能为国史上第一流人物,岂非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也?
齐国者,管子之舞台也:故欲知管子,必先知齐国。《史记》本传称: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夫以吾侪读《春秋》,习见夫管子以后之齐,诚涣涣乎大国也,然不知其前此实区区海滨一弹丸已耳!太公之初封,为方百里,而介于徐莱诸夷之间。《史记·齐太公世家》云:
武王封师尚父于齐营邱,东就国。(中略)莱侯来伐,与之争营邱。营邱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
然则齐之始建国,所谓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其崎岖缔造之艰,可以想见。以通工商、便鱼盐为政策,虽作始于太公,然新造伊始,立法未备,收效未丰。观莱夷当齐桓时,其跋扈而为齐患也犹昔,则前此齐之声威加于四邻者,殆仅矣!自太公卒,十三传而至襄公,实为桓公小白之兄。凡三百余年间,齐之内乱无已时(事具《史记·齐世家》,不备引),更无暇竞于外。逮襄公时,而蜩唐沸羹逾甚,齐之不绝盖如缕耳。《管子·大匡篇》记其事云(《左传》略同):
僖公之母弟夷仲年生公孙无知,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适。僖公卒,诸儿立,是为襄公。襄公绌无知,无知怒。公令连称、管至父戍葵丘,曰瓜时而往,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不许,故二人因公孙无知以作乱。鲁桓公夫人文姜,齐女也。桓公会齐侯于泺,文姜通于齐侯,桓公怒焉。文姜告齐侯,齐侯怒,飨公,使公子彭生乘鲁侯,胁之,公甍于车。(中略)后乃为杀彭生以谢于鲁。五月,襄公田于贝丘,见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不得,鞭之,见血。费走出,遇贼于门,胁而束之,袒而示之背。贼信之,使费先入,伏公乃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杀公而立公孙无知。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翌年,公孙无知虐于雍廪,雍廪杀无知。
呜呼!时势造英雄,岂不然哉!天之为一世产大人物,往往产之于最腐败之时代,最危乱之国土!盖非是则不足以磨练其人格,而发表其光芒也。当是时也,齐国之去亡仅一发。虽然,非是安足以见管子!
管子之丰功伟业,虽成于相桓公以后,而实滥觞于傅子纠之时。《大匡篇》复记其事云:
齐僖公生公子诸儿、公子纠、公子小白。使鲍叔傅小白,鲍叔辞,称疾不出。管仲与召忽往见之曰:“何故不出?”鲍叔曰:“先人有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君今知臣不肖也,是以使贱臣傅小白也。贱臣知弃矣。”(中略)管仲曰:“不可。持社稷宗庙者,不让事,不广闲,将有国者未可知也。子其出乎?召忽曰:“不可。吾三人者之于齐国也,譬之犹鼎之有足也,去其一则必不立。吾观小白必不为后矣。”管仲曰:“不然。夫国人憎恶纠之母以及纠之身,而怜小白之无母也。诸儿长而贱,事未可知也。夫所以定齐国者,非此二公子将无已也。小白之为人,无小智惕而有大虑,非夷吾莫容小白,天不幸降祸加殃于齐,纠虽得立,事将不济。非子定社稷,其将谁也?”(中略)鲍叔曰:“然则奈何?”管子曰:“子出奉令则可。”鲍叔许诺,乃出奉令。
是为管子初入政界之始。管鲍二豪,后此相提携以霸齐国,此际乃先分携而立于敌地。齐之必将有内乱,三子者皆知之;内乱必起于诸公子,三子者皆知之。至其以至锐之眼光,至敏之手腕,能先事以解决此问题,则非绝大政治家不能也。此管子所以贤于鲍、召也。
第四章 管子之爱国心及其返国
世俗论者,往往以忠君爱国二事,相提并论,非知本之言也。夫君与国截然本为二物,君而为爱国之君也,则吾固当推爱国之爱以爱之;而不然者,二者不可得兼,先国而后君焉。此天地之大经,百世候圣人而不惑者也。泰西之英雄,殆莫不知此义。若我称中国之英雄,其知之极明,而行之极断者,其惟管子乎?吾于其初定谋时见之,吾于其将返国时见之。
当管、鲍、召三人之议奉傅问题也,管子与召忽,盖已豫定其死生去就矣。《大匡篇》记之曰:
召忽曰:“百岁之后,吾君卜世,犯吾君命,而废吾所立,夺吾纠也。虽得天下,吾不生也。”管仲曰:“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
嘻,读此言,何其自信力之坚强若是耶?何其论理学之分明若是耶?管子非好为不忠于纠也,彼其审之极熟,知以纠与齐国较,纠极小而齐国极大,纠极轻而齐国极重也。管子者,齐国之公人,非公子纠之私人也。孔子曰:“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经大圣之论定,而后世有疑于管子此举者,可以涣然冰释矣!
《大匡篇》:鲁伐齐,纳子纠。桓公自莒先入,战于乾时。管仲射桓公中钩。鲁师败绩,桓公践位,于是劫鲁使杀公子纠。桓公问于鲍叔曰:“将何以定社稷?”鲍叔曰:“得管仲与召忽,则社稷定矣。”公曰:“夷吾与召忽,吾贼也。”鲍叔乃告公其故图。公曰:“然则可得乎?”鲍叔曰:“若亟召则可得也,不亟不可得也。夫鲁施伯知夷吾为人之有慧也,必将令鲁致政于夷吾。夷吾受之,则彼知能弱齐矣;不受,彼知其将反于齐也,必将杀之。”公曰:“然则夷吾受乎?”鲍叔对曰:“不受。夫夷吾之不死纠也,为欲定齐国之社稷也。今受鲁之政,是弱齐也。夷吾之事君无二心,虽知死,必不受也。”公曰:“其于我也,曾若是乎?”鲍叔对曰:“非为君也,为社稷也。其于君,不如其亲纠也。纠之不死,而况君乎?君若欲定齐之社稷,则亟迎之。”
《小匡篇》: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牙为宰。鲍叔辞曰:“臣,君之庸臣也。君有加惠于其臣,使臣不冻饥,则是君之赐也。若必治国家,则非臣之所能也。其唯管夷吾乎!臣之所不如管夷吾者五:宽惠爱民,臣不如也;治国不失秉,臣不如也;忠信可结于诸侯,臣不如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臣不如也;介胃执桴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臣不如也。夫管仲,民之父母也。将欲治其子,不可弃其父母。”公曰:“夷吾亲射寡人中钩,殆于死。今乃用之,可乎?”鲍叔曰:“彼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其为君亦犹是也。”
观此则管子之人格可以见矣。中国人爱国心颇弱,苟不得志于宗国,往往北走胡南走越,为敌国伥以毒同类。春秋战国间,爱国之义,比后世犹稍为昌明矣。然以伍员、商鞅之贤,犹不免于此,若后世中行说、张元、张弘范辈,更无论矣!管子虽知死,不受鲁政,此千古国民之模范也。管子之心事,唯鲍叔能道之:“非为君也,为社稷也。”呜呼!何其有味乎言之也!至其所论管子五事,则管子为忠于国民之政治家,为负责任之政治家,为能立法之政治家,为善于外交之政治家,为能实行军国主义之政治家,举于是见焉。虽寥寥数语,而管子之人格备矣!管子曰“知我鲍子”,岂其虚哉?
《大匡篇》:施伯劝鲁君致政于管仲以弱齐,不受则杀之以说于齐。鲁未及致政,而鲍叔至,请管仲、召忽。鲁将杀焉,鲍叔进曰:“杀之齐,是戮齐也;杀之鲁,是戮鲁也。寡君愿生得之以殉于国,为群臣戮;若不生得,是君与寡君贼比也。”鲁君遂束缚管仲、召忽。管仲谓召忽曰:“子惧乎?”召忽曰:“何惧?吾不蚤死,将胥有所定也。今既定矣,令子相齐之左,必令忽相齐之右。虽然,杀君而用吾身,是再辱我也!子为生臣,忽为死臣。忽也知得万乘之政而死,公子纠可谓有死臣矣!子生而霸诸侯,公子纠可谓有生臣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子其勉之!”乃行入齐境,自刎而死。管仲遂入。
管、鲍、召者,齐国之三杰也,其爱国心一也。召忽必行入齐境乃死焉,亦管仲不受鲁政之意也。管仲之能定社稷,霸诸侯,彼自信之,鲍叔信之,召忽亦信之。观此而知伟人之素养,及其信于朋友之有道矣!
第五章 管子之初政
凡大人物之任事也,必先定其目的。三日于菟,其气食牛;江河发源,势已吞海。欲以小成小就而自安,未有不终于失败者也。管子者,以帝国主义为政略者也。虽然,当其初返国也,齐之危乱,岌岌不可终日既若彼,使魄力稍弱者,以为当此危局,苟还定而安集之,固非易矣,而逞暇更有所冀?譬诸今日之中国,虽好为大言者,未有敢遽侈然以帝国主义为救时之不二法门也。而管子乃异是。
《大匡篇》:管仲至,公问曰:“社稷可定乎?”管仲对曰:“君霸王,社稷定;君不霸王,社稷不定。”公曰:“吾不敢至于此。其大也,定社稷而已。”管仲又请。君曰:“不能。”管仲辞于君曰:“君免臣于死,臣之幸也。然臣之不死纠,为欲定社稷也。社稷不定,臣禄齐国之政而不死纠也,臣不敢。”乃走出,至门。公召管仲,管仲反。公汗出曰:“勿已,其勉霸乎!”管仲再拜,稽首而起,曰:“今日君成霸,臣贪承命。”趋立于相位。
昔克林威尔当长期国会纷扰极点之后,独能征爱尔兰,实行重商主义,辉英国国威于海外;昔拿破仑当大革命后,全国为恐怖时代,独能提兵四出,蹂躏全欧,几使法国为世界共主。盖大豪杰之治国家,未有不取积极政策而取消极政策者也。若管子者,诚大国民之模范哉!
虽然,管子非卤莽以图功也,其目的在极大极远,而其手段在极小极近。桓公欲修兵革,管子不可,曰:“与其厚于兵,不如厚于人。齐国之社稷未定,公未始于人而始于兵,外不亲于诸侯,内不亲于其民。”(《大匡篇》)桓公颔之,而未能行也。齐政弥乱,死亡相杀者踵相接;伐鲁伐宋,衄师而归。鲍叔忧之甚,日夜督责管仲。管仲曾不以为意。
《大匡篇》:鲍叔谓管仲曰:“异日公许子霸,今国弥乱,子将何如?”管仲曰:“吾君惕,其智多诲,姑少胥其自及也。”鲍叔曰:“比其自及也,国无阙亡乎?”管仲曰:“未也。国中之政,夷吾尚微为,焉乱乎?尚可以待。外诸侯之佐,既无有吾二人者,未有敢犯我者。”
盖管子深知桓公之为人,以纵为擒,然后可得用也。如是者数年。
管子曰:“骤令不行,民心乃外。”(《版法篇》)此言可谓知治本矣!盖国民根性久习于腐败者,欲突然革之,匪特功不易就,而流弊且往往无穷,变法之所以贵有次第也!管子之迟迟其布政者,谅不徒为桓公也,而亦为齐国之民。《戒篇》云(《管子》篇名,次在第二十六):“早年教人,四年选贤以为长,五年始兴车践乘。”大政治家将有事于国,必先从事于国民教育,造成一国之舆论,使民服其教而安其政。然后举而措之,孔子所以贵信而后劳其民也。管子其知此矣!
桓公既相管仲,自举其短,曰好田好酒好色。管仲曰:“恶则恶矣,然非其急者也。人君惟优与不敏为不可,优则亡众,不敏不及事。”(见《小匡》篇)以此论主术,洵可谓片言居要。盖处高明之地者,惟优柔寡断与暗昧无识最为害事,不徒为人君者为然矣。桓公之人格,与此相反,此其所以能用管子欤?
《小匡篇》:相三月,请论百官。公曰:“诺。”管仲曰:“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行;垦草入邑,辟土聚粟多众,尽地之利,臣不如宁戚,请立为大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城父,请立为大司马;决狱折中,不杀不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胥无,请立为大司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大谏之官。此五子者,夷吾一不如,然而以易夷吾,夷吾不为也。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夷吾在此!”
观此则知管子初政,首在用人各当其材,挈裘振领之效,既可睹矣。管子则不名一长而能尽众长,其居之不疑也若此。西人言政治家莫贵乎有自信力,管子其自信力极强者哉!
第六章管子之法治主义
今世立宪之国家,学者称为法治国。法治国者,谓以法为治之国也。夫世界将来之政治,其有能更微于今日之立宪政治者与否,吾不敢知。藉曰有之,而要不能舍法以为治,则吾所敢断言也。故法治者,治之极轨也,而通五洲万国数千年间。其最初发明此法治主义,以成一家言者谁乎?则我国之管子也!
立宪国之纯任法治,夫人而知之矣。即在专制国,亦未有舍法家之精神而能为治者也。泰西前事,且勿具征;即以我国历史洞之,自管子而后,以政治家闻者,若郑之子产,若秦之商君,若汉之诸葛武侯,若宋之王荆公,若明之张江陵,若近世之胡文忠,何一非有得于法家言者?能革旧法之弊而建设新法者,第一流之政治家也;因旧法而补救其偏弊者,第二流也;以身奉法而使其僚罔敢不奉法者,第三流也。要之不离乎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奋迅振厉,严肃而整齐之。不由斯道而能为治者,未之前闻也。若此者,名之曰法治之精神。不问为专制国为立宪国,其为用,举无以异也。而首揭此精神,薪尽火传以迄于今者,则管子也。
法治精神曷为如此其急也?曰:考诸国家之性质而可知也。国家之要素三:曰土地,曰人民,曰主权,三者具然后国家之形以成。有土地人民,而无主权,则地虽广人虽众,终不过一社会,而不得字以国家。主权者何?最高而无上,唯一而不可分,有强制执行之力,得反乎人民之意志而使之服从者也(近世国法学者所说大略如此)。而此主权者,则于国家成立之始,同时而存在者也。主权之表示于外者谓之法,故有国斯有法,无法斯无国。故言治国而欲废法者,非直迂于事理,亦势之必不可得致者也。而其强制执行力之范围广者,则其主权所及之范围亦广,否则其主权所及之范围狭;强制执行力之程度强者,则其主权所行之程度亦强,否则其主权所行之程度弱。夫主权之范围狭而程度弱,则国家之三要素,弱其一矣!若是者,谓之病的国家;病而不治,则其去死亡也几何!故不问为立宪、为专制,苟名之曰国家者,皆舍法治精神无以维持之,盖为此也。
管子以法家名,其一切设施,无一非以法治精神贯注之。今先广叙其学说,以观其政术之所本焉。
第一节 法治之必要
管子论国家之起原,以为必有法然后国家乃得成立。其言曰:
《君臣篇》下: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别,未有夫妇妃匹之合,兽处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诈愚,强者凌弱,老幼孤弱,不得其所。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上下设,民生体,而国都立矣!是故国之所以为国者,民体以为国;君之所以为君者,赏罚以为君。
《正世篇》:民者,被治然后正,得所安然后静者也。夫盗贼不胜,邪乱不止,强劫弱,众暴寡,此天下之所忧,万民之所患也。忧患不除,则民不安其居;民不安其居,则民望绝于上矣。
此皆言民之所以乐有国者,以无国则人人各率其野蛮之自由,无所限制,惟以争夺相杀为事,无一日焉能安其居。故国家之建设,实应乎人民最急之要求。而思所以副此要求,使人民永脱于忧患之域者,则国家之职也。此其言与泰西硕儒霍布士所说多相暗合。霍氏之言曰:
国家未建以前,无所谓正不正,无所谓善恶。夫今日吾侪所谓正而善者,谓葆吾固有之权利而践吾当行之义务也。其所谓不正而恶者,谓放弃吾当行之义务而侵人固有之权利也。虽然,国家未建以前,无权利义务之可言。盖人之情,愿生而恶死,好乐而惮苦,此受之于天者也,故人人咸有趋生避死舍苦就乐之权利。凡一切外物,苟可以赡吾生而资吾乐者,皆得而取之,此实万人平等之权利也。夫既已万人同一权利,则亦无一人有权利焉矣。甲曰此物当属于我也,乙亦曰此物当属于我也。人人威力相同,其对于外物之权利相同,而同一物也,同时各欲得之,则非战斗之结果,终莫能决此物之究当谁属也。当此时也,无所谓正不正,无所谓善恶,惟以勇力与诈谋为唯一之道德。虽然,此现象不可以久也。彼其所以日相战斗者,凡以为趋生而避死,舍苦而就乐耳。然长此蜩唐沸羹,则生日与死邻,而乐不偿所苦。人人有鉴于此,于是胥谋给契约以建国。国建而法制生,于是人人之权利,各有所限,不能相侵,于是正不正之名词,始出焉矣。
此其论国家之所以成立,最为博深切明。人民之所以赖有国家者,全在于此。而管子之言,则正与之吻合者也。管子既言国家之目的,在为民兴利除害,而何以能达此目的?则所恃者法也。故其言曰:
《法法篇》:法者,民之父母也。
《任法篇》: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实用也。(又)法者,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
《禁藏篇》:夫不法,法则治(房玄龄注云:言不法者,必以法正之,故治)。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之所悬命也。
《七法篇》:不明于法而欲治民一众,犹左书而右息之。
《法禁篇》:故有国之君,苟不能同人心、一国威、齐士义、通上之治以为下法,则虽有广地众民,犹不能以为治也。
《法法篇》:虽有巧目利手,不如拙规矩之正方圆也。故巧者能生规矩,不能废规矩而正方圆。虽圣人能生法,不能舍法而治国。
《明法篇》: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寻丈之数者,不可差以长短。
上所举者,皆管子极言法之于治国如此其急也,而其指归则凡以正定人民之权利义务,使国家之秩序得以成立而已。故其释法律令三者之作用曰:“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七主七臣篇》)而法律何以能兴功、惧暴、定分、止争?则管子又申言之曰:
《禁藏篇》:凡人之情,得所欲则乐,逢所恶则忧,此贵贱之所同也。近之不能勿欲,远之不能勿恶,人情皆然。而好恶不同,各行所欲,而安危异焉,然后贤不肖之形见也。夫物有多寡,而情不能等;事有成败,而意不能同;行有进退,而力不能两也。故立身于中,养有节;(中略)故意定,而不营气情;气情不营,则耳目毅;耳目毅,则侵争不生,怨怒无有,上下相亲,兵刃不用矣。
荀子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争,争则乱。”(《礼论篇》)慎子曰:“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今本阙,据《马氏意林》引)此其义皆足与管子相发明。分也者,即今世法家所谓权利也。创设权利,必借法律,故曰定分止争也。民之所以乐有国而赖有法者,皆在此而已。
凡此皆泛论法之作用也。然国家既成之后,有国者不可不以法治精神行之,则管子犹有说焉。曰:
《权修篇》: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无以畜之,则往而不可止也;无以牧之,则处而不可使也。远人至而不去,则有以畜之也;民众而可一,则有以牧之也。见其可也,喜之有征;见其不可也,恶之有刑。赏罚信于其所见,虽其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也,喜之无征;见其不可也,恶之无刑,赏罚不信于其所见,而求其所不见之为之化,不可得也。厚爱利,足以亲之;明智礼,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审度量以闲之,乡置师以说道之,然后申之以宪令,劝之以庆赏,振之以刑罚,故百姓皆说为善,而暴乱之行无由至矣!
《八观篇》:故形势不得为非,则奸邪之人惠愿;禁罚威严,则简慢之人整齐。(中略)是故明君在上位,刑省罚寡,非可刑而不刑,非可罪而不罪也。明君者,闭其门,塞其途,弇其迹,使民无由接于淫非之地,是以民之道正行善也若性然,故罪罚寡而民以治矣。
《正世篇》:治莫贵于得齐,制民急则民迫,迫则窘,窘则失其所葆;缓则民纵,纵则淫,淫则行私,行私则离公,离公则难用。故治之所以不立者,齐不得也;齐不得,则治难行。故治民之齐,不可不察也。
吾读此而叹管子之学识,诚卓越千古而莫能及矣!泰西学者之言政术,率分两派:其一则主张放任者,其一则主张干涉者。主张放任者,谓一切宜听民之自为谋,以国家而为民谋,所谓代大匠斫必伤其手也;主张干涉者,谓假使民各自为谋而能止于至善,则复何赖乎有国家?民之所以乐有国家者,正以幸福之一大部分,各自谋焉而决不能得,故赖国家以代谋之。国家而一切放任,则是自荒其职也。且国家者,非徒为人民个人谋利益而已,又当为国家自身谋利益,故以图国家之生存发达为第一义,而图人民个人之幸福次之。苟个人之幸福而与国家之生存发达不相容,则毋宁牺牲个人以裨益国家。何也?国家毁则个人且无所丽,而其幸福更无论也!是故放任论者,以国民主义为其基础者也;干涉论者,以国家主义为其基础者也。放任论盛于十八世纪末与十九世纪初,干涉论则近数十年始浮兴焉。行放任论以致治者,英国与美国也;行干涉论以致治者,德国与日本也。斯二说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容以相非。然以今后大势之所趋,则干涉论必占最后之全胜,盖无疑矣!
彼近日盛行之社会主义,又干涉论之最极端者也!大抵人民自治习惯已成之国,可以用放任;人民自治习惯未成之国,必须干涉。对外竞争不烈之国,可以放任;对外竞争极烈之国,必须干涉,此其大较也。我国之言政者,大别为儒墨道法四家,道家则纯主放任者也,儒墨则亦畸于放任者也;其纯主干涉者,则法家而已。而历观数一千年来,其有政绩可传法于后者,则未有舍干涉而能为功者也。此无他故焉,管子所谓治莫贵于得齐,非有以牧之,则民不一而不可使。齐也,一也,国家所以维持发达之最要条件也。苟放任之而能致焉,则放任容或可为;放任之而不能致焉,则干涉其安得已也?
试观我国今日政治之现象与社会之情态,纪纲荡然,百事丛侳;苟且偷惰,习焉成风;举国上下,颓然以暮气充塞之,而国势堕于冥冥,驯致不可收拾者,何莫非放任主义滋之毒也?故管子之言,实治国之不二法门,而施之中国,尤药之瞑眩而可以瘳疾者也!
然则用法家之干涉主义,而所谓齐者一者遂能必收其效乎?管子则以为必能,其言曰:“夫法之制民也,犹陶之于埴,冶之于金也。故审利害之所在,民之去就,如火之于燥湿,水之于高下。”(《禁藏篇》)又曰:“昔者尧之治天下也,犹埴之在埏也,唯陶之所以为;犹金之在垆,恣冶之所以铸。其民引之而来,推之而往;使而成,禁之而止。故尧之治也,善明法禁之令而已矣!”(《任法篇》)此其言果信而有征乎?曰:吾试征诸近世勃兴之德国。彼德国者,当三十年前,欲举其民皆为优于兵战之民,而其民果为优于兵战之民矣!近三十年来,欲举其民皆为优于商战之民,而其民果又优于商战之民矣!夫民则犹是民也,何以前此荼然见制于法者,一旦而为欧洲大陆第一雄武之国;前此工艺品皆仰给于英者,一旦而反为全世界所仰给也。是故苟有大政治家在上,能善其干涉之术,则其于民也,勚乖玻轮狗剑ㄆ渌薏蝗缫狻9茏铀饺幺犹铡⒔鹬右闭撸晃芤玻《且苑抑佬兄乒滩豢傻弥隆7蛞砸还ν蚬赫兄校けF湮恢茫阗略稍剑壹坛ぴ龈咭郧笮鄢び谄滟虮氐毕仁蛊涿裰堑铝ΓS胧笔葡嘤Γ视诠┕抑琛9矣笤蜃笾以蛴抑袢粢痪尤唬钇熘福蛉蛑7蛉缡悄四苡泄σ病6麓耍蛏岱ㄖ无梢栽眨
管子又言曰:“为国者反民性,然后可以与民戚;民欲逸而教以劳,民欲生而教以死。劳教定而国富,死教定而威行。”(《侈靡篇》。案:房注谓威行者行于外国也)又曰:“夫至用民者,杀之、危之、劳之、苦之、饥之、渴之,用民者将致之此极也,而民毋可与虑己者。明王在上,道法行于国,民皆舍所好而行所恶。”(《法法篇》)夫《管子》全书之宗旨,在顺民心为民兴利除害;而此文云云者,非以民为刍狗也,亦非与平昔所持之宗旨相矛盾也。盖为国家之生存发达起见,往往不得不牺牲人民一部分之利益;而其牺牲人民一部分之利益,实亦间接以增进人民全体之利益而已。治国家者,苟不能使人民忻然愿牺牲其一部分之利益而无所怨,则其去致治之道远矣!法治之效,则在是而已矣!
管子既言法治之必要,而所以举法治之实,则尤在法立而必施,令出而必行。其言曰:
《君臣篇》上:君道不明,则受令者疑;权度不一,则修义者惑。民有疑惑贰豫之心,而上不能匡,则百姓之与间,犹揭表而令之止也。
《法法篇》:令入而不出谓之蔽,令出而不入谓之壅,令出而不行谓之牵,令入而不至谓之瑕。牵瑕蔽壅之君,非杜其门而守其户也,为令之有所不行也。(又)凡大国之君尊,小国之君卑。大国之君所以尊者何也?曰:为之用者众也。小国之君所以卑者何也?曰:为之用者寡也。然则为之用者众则尊,为之用者寡则卑,则人主安能不欲民之众为己用也?使民众为己用,奈何?曰:法立令行,则民之用者众矣;法不立令不行,则民之用者寡矣。故法之所立、令之所行者多,而所废者寡,则民不诽议;民不诽议,则听从矣。法之所立、令之所行与其所废者钧,则国无常经。国无常经,则民妄行矣!法之所立、令之所行者寡,而所废者多,则民不听。民不听,则暴人起而奸邪作矣!
吾向者论主权之强弱与国家之强弱成比例,管子此言,盖先我言之矣!今夫有一千万人之国,而无一人不服从国家之命令,则为其国家之所有者一千万人也。有一千(万)万人之国,而服从国家之命令者仅十之一,则其国家所有者,亦仅一千万人也已耳!浸假而服从国家之命令者仅百之一,则其国家所有者,虽号称一万万人,实乃一百万人已耳。夫以一百万人之国与一千万人之国竞,无不败矣!故以大国挫屈于小国者,历史上数见不鲜。昧者或骇为怪现象焉,而不知考其实际,彼小者乃实大,而大者乃实小也。三百年前,前明之所以屈于本朝,是其例矣。二十年前,中国之所以屈于日本,又其例矣。夫所谓服从国家命令十之一、百之一者,非必其余之人悍然以抗命令云也,或阳奉阴违而国家莫能纠察焉,或朝令暮改而人民莫知适从焉,或行法之二三违其七八而吏熟视无睹焉,凡此皆足以坠国家之威信而亵其主权。威信坠,主权亵,则后此之法令,愈失其效力矣!是故虽有亿兆之众,而无百千人之用。夫以区区五千万人之日本,而咄嗟之间,可以出能战之兵数十万。司农所入,一岁可至八万万,有事且能倍之。以堂堂五万万人之中国,而此两者皆不逮彼十之一,岂非以彼则法无不立,令无不行,我之法之所立、令之所行者寡,而所废者多耶?夫比年以来,我国亦法令如牛毛矣!然曾无所谓法治精神者以贯注之,是以有法等于无法也。管子又曰:“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霸言篇》)夫政之大小以何为标准?亦曰:法之立不立,令之行不行而已矣。而天下古今之国家,其得失之林,尽于是矣!故管子之为教也,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五者死而无赦,惟令是视。”(《重令篇》)非好为深刻之言也,以为非是则法治之目的不能达也。故又申言其理由曰:
“明王见必然之政,立必胜之罚,故民知所必就,而知所必去。推则往,召则来。如坠重于高,如渎水于地,故法不烦而吏不劳,民无犯禁,故百姓无怨于上。”(《七臣七主篇》)又曰:“以有刑至无刑者,其法易而民全;以无刑至有刑者,其刑烦而多奸。夫先易者后难,先难者后易,万物尽然。明王知其然,故必诛而不赦、必赏而不迁者,非喜予而乐杀也,所以为人致利除害也。”(《禁藏篇》)是故,法治者,以秋肃之貌,而行其春温之心,斯则管子之志也!
第二节 法治与君主
论者曰:“今世立宪国之言法治,凡以限制君权;而管子之言法治,乃务增益君权。此未得为法治之真精神也。”应之曰:“是诚有之,然不足为管子病也。一国之中而有两独立机关以相维系(独立机关者,谓非由他机关之委任而自能成工也。专制君主国只有一独立机关.即君王是也。立宪君主国则有两独立机关,其一为君王,其他则国会也),此乃近世所发明,岂可以责诸古代?夫当代议制度未兴以前,非重君主之威权,不足以致治,此事理之至易见者也。况管子时,乘古代贵族专政之旧,政出多门,而主权无所统一,其害国家之进步莫甚焉。昔在欧洲封建时代,亦尝以此为患。而能以君主压服贵族者,则其国日以兴。贵族专横而无所制者,则其国日以亡。然则得失之林,既可睹矣!管子之独张君权,非张之以压制人民,实张之以压制贵族也。”(管子非压制人民说详次节)
虽然,管子之法治主义,又非有所私于君主也。管子之所谓法,非谓君主所立以限制其臣民,实国家所立,而君主与臣民同受其限制者也。故曰:“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之谓大治。”(《任法篇》)又曰:“明君置法以自治,立仪以自正也。行法修制,先民服也。”(房注云:服行也,先自行法以率人)又曰:“禁胜于身(房注云:身从禁也),则令行于民矣。”(俱《法法篇》)又曰:“不为君欲变其令,令尊于君。”(《法法篇》)凡此皆谓君主当受限制于法,然后法治之本原立也。
管子曰:“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权修篇》)夫所谓度量者何?则法而已矣!由此观之,则法之所以限制君权者可见矣!
管子既极言法之期于必行,而谓法之有不行,其首梗之者必君主也。故曰:“凡私之所起,必生于主。”(《七臣七主篇》)又曰:“有道之君,善明设法,而不以私防者也。而无道之君,既已设法,则舍法而行私者也。为人君者释法而行私,则为人臣者援私以为公。”(《君臣篇上》)又曰:“为人君者,倍道弃法而好行私,谓之乱。”(《君臣篇下》)由此观之,则管子之所谓法者,乃国家所立以限制君主,而非君主所立以限制臣民,其义益明。
管子重言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故身佚而天下治。”(《任法篇》)又曰:“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又曰:“先王之治国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也。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俱《明法篇》)又曰:“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其杀戮人者不怨也,其赏赐人者不德也。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是以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皆虚其匈以听于上。上以公正论,以法制断,故任天下而不重也。今乱君则不然,有私视也,故有不见也;有私听也,故有不闻也;有私虑也,故有不知也。夫私者,壅蔽失位之道也。上舍公法而听私说,故群臣百姓皆设私立方以教于国,群党比周以立其私,请谒任举以乱公法,人用其心以幸于上。上无度量以禁之,是以私说日益,而公法日损,国之不治,从此始矣!”(《任法篇》)统观管子全书,其于人主公私之辨,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所谓公者何?从法而已矣!所谓私者何?废法而已矣!以君主而废法者,管子所悬为厉禁,犹之以君主而违宪者,立宪国所悬为厉禁也。商君之言法,不过曰法行自贵近始,而犹未及于君主;而管子则必致谨于是焉,此所以为法家之正宗也。
虽然,管子仅言君主之当奉法而不可废法,然果由何道能使君主必奉法而勿废?管子未之及也。其言曰:“有为枉法,有为毁令,此圣君之所以自禁也。”(《任法篇》)如斯而已。夫立于无人能禁之地,而惟恃其自禁,则禁之所行者仅矣。此管子之法治所以美犹有憾也。虽然,当代议会制度未发明以前,则舍君主自禁外,更有何术以维持法制于不敝者?此岂足独为管子病也?即在今世立宪国,其君主固以违宪为大戒,然使其君主而有意必欲违宪,固亦未始不可矣。其所以不违者,鉴于利害安危之途而有所惮也。夫管子亦欲使人主鉴于利害安危之途而有所惮焉尔,是故不足为管子病也。
第三节 法治与人民
无论何种之国家,必以人民为统治之客体。故法治之效力,其所及者则人民也。管子以齐其民、一其民为治国之首务,故必以法部勒之。其所持之理由,既如前述。然昧者犹或以刍狗其民为疑。此于政治之原理,有所未莹也。管子屡言:“不为爱民亏其法,法爱于民。”(《七法篇》《法法篇》凡三见。)夫立法凡所以保民也,而谓爱民不如其爱法者何也?盖爱民者,莫如使之辑和于内而竞胜于外。辑和于内,则民无攘夺相杀之恐,得以安其居乐其业,而生事日以丰矣。竞胜于外,则民之所凭藉以自保自养者,不致为人所蹂躏,而有百世之安矣!此两者,国家之所当常务也。
管子乃言曰:“计上之所以爱民者,为用之爱之也。为爱民之故,不难毁法亏令,则是失所谓爱民矣。(中略)故善用民者,轩冕不下拟,而斧钱不上因,如是则贤者劝而暴人止。贤者劝而暴人止,则功名立其后矣。蹈白刃、受矢石、入水火以听上令,上令尽行,禁尽止,引而使之,民不敢转其力;推而战之,民不敢爱其死。不敢转其力,然后有功;不敢爱其死,然后无敌。进无敌,退有功,是以众皆得保其首领,父母妻子,完安于内。故民未尝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功。”(《法法篇》)此言可谓知本矣。盖爱民之效,莫急于使其父母妻子得完安于内;而欲其完安,则非进无敌、退有功焉不可也。欲其有功而无敌,非民皆为用焉不可也。欲民皆为用,非法必立、令必行焉不可也。故曰法者民之父母也。夫孰知杀之、危之、劳之、苦之、饥之、渴之之正以行其爱也?管子又言曰:“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白心篇》)夫法治之目的,凡以使百姓被其利而已。
是故管子之教,法令不立则已,立则期以必行而无所假借。“令一布而不听者存”(《法禁篇》),管子以为是取亡之道也。“令出自上,而论可与不可者在下”(《重令篇》),又管子所不许也。管子胪列圣王所禁者数十事(《法禁篇》),有一于此,罚所必及也。而有罪而赦,又管子所最不取也。其言曰:“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祸;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福。”(《法法篇》)“明必死之路,开必得之门。”(《牧民篇》)“有过不赦,有善不遗。”(《法法篇》)此管子最要之训条,而法治之精神,亦尽于是矣!
夫管子所以齗齗谨是者,非好为操切也,凡以示信于人民而已。故曰:“信之谓圣。”(《四时篇》)又曰:“赏罚莫若必成,使民信之。”(《禁藏篇》)又曰:“令未布而民或为之而赏从之,则是上妄予也;令未布而罚及之,则是上妄诛也;令已布而赏不从,则是使民不劝勉;令已布而罚不及,则是教民不听。号令必著明,赏罚必信密,此正民之经也。”(《法法篇》)夫国家而不能得信用于其民,则统治权将不可复施,此管子所为兢兢也。
虽然,管子者,非滥用国家之威权,而以压制人民为事者也。故其言曰:
《法法篇》:君有三欲于民,三欲不节则上位危。三欲者何也?一曰求,二曰禁,三曰令。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求多者其得寡,禁多者其止寡,令多者其行寡。求而不得则威日损,禁而不止则刑罚侮,令而不行则下陵上。故未有能多求而多得者也,未有能多禁而多止者也,未有能多令而多行者也。何故?曰上苛则下不听,下不听而强以刑罚,则为人上者众谋矣。为人上而众谋之,虽欲毋危,不可得也。号令已出又易之,礼义已行又止之,度量已制又迁之,刑法已错又移之。如是,则庆赏虽重,民不劝也;杀戮虽繁,民不畏也。故曰:上无固植,下有疑心;国无常经,民力必竭。
由此观之,则管子之不肯滥用法权,可以见矣。古人有言:轻诺者必寡信。夫惟期于必信者,故不得不于诺之始焉慎之也。管子之法,期以必行,故法权愈不得而滥用也。故政策未定而孟浪设施,以致终不能举综核之实者,法家所大禁也。呜呼!可以鉴矣。
管子之政术,虽主干涉而不主放任,然必于其可涉者而始干涉之,非苟焉已也。故发令之权,虽操诸君主,而立法之业,必揆诸人民。其言曰:“民必得其所欲,然后听上,听上然后政可善为也。”(《五辅篇》)又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牧民篇》)夫管子所以能行干涉政略而有效者,皆恃此道也。既以顺民心、使民得所欲为目的,而欲达此目的,其道何由?管子之论道也,曰:“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九守篇》)其论政曰:“先王善牧之于民者也,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虽有汤武之德,复合于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顺人心安情性,而发于众心之所聚,是以令出而不稽,刑设而不用。先王善与民为一体,与民为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也。”(《君臣篇上》)呜呼!吾读此而信孔子之以“如其仁、如其仁”誉管子,为不虚矣!如《君臣篇》所言,则今世立宪政治之大义所从出也。人民个人之意志,必须服从于国家之意志;而国家之意志,则舍人民全体之意志,无由见也。此国会政治所由成立也。夫人民同是人民也,何以一旦聚诸国会而以神圣视之也?以人民者,别而听之虽愚,合而听之则圣也。能合民而听之,则与民为一体之实,真克举矣。国会之为物,虽未能产于管子之时代,然其精神则固已具矣!
抑管子之所设施,尤有与今世之国会极相近者。《桓公问篇》云:
桓公问管子曰:吾念有而勿失、得而勿亡,为之有道乎?对曰:勿创勿作,时至而随,毋以私好恶害公正,察民所恶以自为戒。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谏鼓于朝,而备讯矣;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亡者也。桓公曰:吾欲效而为之,其名云何?对曰:名曰啧室之议。
啧室之议者,人民监督政府之一机关也。此机关在当时果曾设立与否,今不可考;其内容组织若何,今更不可考。而要之管子深明此义而曾倡此论,则章章矣。
人民之监督政府,管子所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者也。其言曰:“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美珠在渊,民知而取之。是以我有过为,而民无过命,民之观也察矣,不可遁逃。我有善则立誉我,我有过则立毁我。当民之毁誉也,则莫归问于家矣,故先王畏民。”(《小称篇》)“桓公曰:‘我欲胜民,为之奈何?’管子对曰:‘此非人君之言也。胜民为易,然胜民之为道,非天下之大道也。使民畏公而不见亲,祸亟于身,虽能不久。”’(《小问篇》)
由此观之,则管子之所以尊民权者,可见矣!由前之说,则是立法之事业,与民共之也;由后之说,则是行政之责任,惟民监之也。夫今世所谓立宪政治者,其重要之精神,具于是矣!后世不察,徒以其主张严刑峻法之故,而指其言为司空城坦书与李斯之《督责论》,同类而并笑之,是得为知管子矣乎?
难者曰:据吾子所称引,管子既以法峻治其民,丝毫不肯假借;而又敬畏其民,谓为神圣不可侵犯。此二义者得无相冲突乎?应之曰:不然。其所峻治者,人民之个人也;其所敬畏者,人民之全体也。夫人民之在国家也,常具两种资格:一曰为国家分子之资格,谓相结集以组成国家也;二曰为国家机关之资格,谓从法律所规定而构成国家之一种机关也(如任国会议员及选举国会议员皆是)。当其为国家分子也,则受统治权之支配者也;当其为国家之机关也,则执行统治权之一部者也。惟其受统治权之支配也,故奉法而不容假借;惟其行统治权之一部也,故神圣而不可侵犯。夫今世之立宪国,则孰不神圣其民者?抑又曷尝以神圣之故,而谓奉法可以假借也?夫管子之法治精神,亦若是则已耳!而何冲突之与有?
第四节 立法
慎子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西人亦有此言,法学家常称道之)此慰情胜无之论也。若语于圆满之法治主义,决不能以是即安也。管子《法法篇》曰:“不法法则事毋常(房注:不设法以法下,故事无常),法不法则令不行(房注:虽复设法,不得法之宜,故令不行)。令而不行,则令不法也;法而不行,则修令者不审也。”故管子之言法治主义,以得良法为究竟者也。
然则欲得良法,其道何由?管子曰:“根天地之气,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鸟兽草木之生物皆均有焉,而未尝变也,谓之则。不明于则而欲出号令,犹立朝夕于运均之上,檐竿而欲定其末。”(房注云:均,陶者之轮也,一正朝夕所以正东西也。今均既运,则东西不可准也。檐,举也,夫欲定末者必先静其本,今既举竿之本,则其末不可定也)。此管子对于法之根本观念也。则者何?即西儒所谓自然法,又称性法者是也。孟德斯鸠曰:“靡异不一,靡变不恒。”又曰:“物无论灵否,必先有其所以存;有其所以存,斯有其所以存之法。”(俱见《法意》卷一)此言自然法之性质也。吾中国古籍,于此义最多所发明。诗曰:“有物有则。”孟子释之曰:“有物必有则,谓其则存于物之中也。”诗又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易·象传》曰:“乾元用九,乃见天则。”《系辞传》曰:“天垂象,圣人则之。”《春秋左氏传》曰:“易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威仪之则,以定命也。”凡以明此义也。吾国先哲,谓自然法为万法之本,凡立法者不可不根据之。故《易·系辞传》又云:“是故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管子所谓必明于则然后能出号令,即此意也。管子又曰:“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心术篇》上)此之谓也。
管子又曰:“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按:财同裁),而天下治实不伤”(《心术篇下》)。又曰:“修名而督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德,德生于理,理生于智,智生于当。”(《九守篇》)名实者,即法之所由起也,而综核名实,即法治之精神具矣。
管子之言立法,贵画一而重简易,故曰:“法不一则,有国者不祥。”(《任法篇》)又曰:“数出重法而不克其罪,则奸不为止。”(《七臣七主篇》)管子之言立法,贵适时而贱保守,故曰:“民不道法则不祥,国更立法以与民则祥。法者不可恒也。”(《任法篇》)又曰:“古之所谓明君者,非一君也,其设赏有薄有厚,其立禁有轻有重,迹行不必同,非故相反也。皆随时而变,因俗而动。”管子之言立法,以偏至为大戒,故曰:“骤令不行,民心乃外。举所美必观其所终,废所恶必计其所穷。”(《版法篇》)管子之言立法,最重平等,而不容有阶级之分,故曰:“禁不胜于亲贵,而求令之必行,不可得也。”(《重令篇》)管子之言立法,贵与人民程度相应,故曰:“智者知之,愚者不知,不可以教民;巧者能之,拙者不能,不可以使民;非一令而民服之也,不可以为大善;非夫人能之也,不可以为大功。”(《乘马篇》)凡此皆管子立法之条件也。
第五节 法治与政府
凡法治国,莫贵乎有责任大臣。盖君主之责任,非臣下所能乣(音jiu)问,乣问之,则君主之威严损矣!然以行政之首长,而无人焉敢乣问其责任,则国之危莫甚焉。故必委权于大臣,使之代负责任。此所以维持法治精神于不敝之道也。而管子则固已知之,故其言曰:“道德出于君,制令传于相。主画之,相守之。”(《君臣篇上》)又曰:“大夫比官中之事,不言其外,而相为常具以给之(房注:具谓众官之法制也)。相总要者(房注:相无常职所,以总统百吏之要),君南面而受要,是以上有余日,而官胜其任。唯此上有法制,下有分职也。”(同上)又曰:“君者执本,相执要,大夫执法,以牧其群臣。”(《君臣篇下》)此与今世立宪国内阁之制正相合。相者总理大臣,大夫则各部大臣也,群臣则下此之百司也。
管子又极言相权之必当尊重。其言曰:“故其立相矣,陈功而加之以德,论劳而昭之以法,参伍相德而周举之,尊势而明信之。”(《君臣篇下》)又曰:“慎使能而善听信之,使能之谓明,听信之谓圣。”(《四时篇》)又曰:“朝有疑相之臣,此国乱也。”(《君臣篇下》)此皆言相权之不可不尊,盖必权尊然后责任乃可得而负也。
管子既论相权之尊,又论君主之不可以下侵其权。其言曰:心不为五窍,五窍治;君不为五官,五官治。”(《九守篇》)又曰:“以上及下之事谓之矫。”(房注:及,犹预也)又曰:“为人君者,下及官中之事,则有司不任。”(俱《君臣篇》上)夫欲大臣之负责任,其道必自君主无责任始。管子所谓有司不任,其深明此义矣。
慎子《民杂篇》云:
君臣之道,臣有事而君无事也,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事无不治,治之正道然也。人君自任自务,为善以先天下,则是代下负任蒙劳也,臣反逸矣。故曰:君人者好为善以先下,则下不敢与君争善以先君矣,皆称所知以自覆掩。有过则臣反责君,逆乱之道也。君之智未必最贤于众也,以未最贤而欲善尽被下,则下不赡矣。若君之智最贤,以一君而尽赡下则劳,劳则有倦,倦则衰,衰则复返于人,不赡之道也。是以人君自任而躬事,则臣不事事矣!是君臣易信也,谓之倒逆,倒逆则乱矣。
此言君无责任而臣负责任之理,最为深切,足与管子相发明。而管子言立相以总其要,此尤通于治体者也。夫中国今日百政之不举,岂非以君主代下负任蒙劳,而有司不任,反与有以自掩覆耶?忠于谋国者岂必远求,率吾先民之教以行之,而治具固已毕张矣!
第六节 法治之目的
后之论史者,率以管子与商君同视。虽然,管子与商君之政术,其形式虽若相同,其精神则全相反。管子贤于商君远矣!商君徒治标而不治本者也,管子则治本而兼治标者也!商君舍富国强兵无余事,管子则于富国强兵之外,尤有一大目的存焉!其法治主义,凡以达此目的而已!
其目的奈何?管子之言曰:“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牧民篇》)此四者,管子所最兢兢也。商君去六虱(六虱谓诗书、礼乐、修善、孝弟、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见《商君书·靳令篇》),而管子谨四维,以此知管子贤于商君远矣!
管子之种种设施,其究皆归于化民成俗。盖民为国本,未有民俗窳败,而国能与立者:管子计之最审也,故《权修篇》曰:
凡牧民者,使士无邪行,女无淫事。士无邪行,教也;女无淫事,训也。教训成俗,而刑罚省,数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正也;欲民之正,则微邪不可不禁也。微邪者,大邪之所生也。微邪不禁,而求大邪之无伤国,不可得也。欲民之有礼,则小礼不可不谨。……欲民之有义,则小义不可不行。……欲民之有廉,则小廉不可不修……欲民之有耻,则小耻不可不饰……民之修小礼行小义饰小廉谨小耻禁微邪,治之本也。
由此观之,则管子政术之根本,从可识矣。管子盖有一理想的至善美之民俗,日悬于其心目中,而以为欲使此理想现于实际,非厉行法治,其道无由。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言法治之不如礼治也。管子则曰:“所谓仁义礼乐者,皆出于法。”(《任法篇》)此言夫非法治则礼治且无所施也。此两者果孰合于真理?请平心而论之。《韩非子》曰: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而治也。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括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括,而自直之箭、自圜之术,良工弗费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也?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显学篇》)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不为改,乡人谯之不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五蠢篇》)
《尹文子》亦云:今天地之间,不肖实众,仁贤实寡。趋利之情,不肖特厚;廉耻之情,仁贤偏多。今以礼义招仁贤,所得仁贤者,万不一焉。以名利招不肖,所得不肖者,触地是焉。故曰:礼义成君子,君子未必须礼义;名利治小人,小人不可无名利。(《大道篇》上)
《商君书》亦云:夫不待法令绳墨而无不正者,千万之一也。故圣人以千万治天下,故夫智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智;贤者而后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定分篇》)
凡此皆法家之说,与管子相发明者也。平心论之,使道以德,齐以礼,而能使一国之民,尽化于德礼,岂非甚善?而无如德礼之力听能被者,惟在国中之士君子;而士君子则虽无以道之无以齐之而可以自淑者也,而此外一般之人民,则徒恃德礼之感化而必无效者也。今语人以德礼之当率循,其率循与否,惟视各人之道德责任心,若其道德责任心薄弱,视之蔑如者,则将奈何?一国中能有完全之道德责任心者,万不觏一,故徒恃德礼不足以坊之,明矣!故管子之为教也,曰:“邪莫如早禁之。”(《法法篇》)曰:“慎小事微,违非索辨以根之(房注:谓有违非,必寻索分辨,得其根而止之也),则躁作奸邪伪诈之人不敢试也!”(《君臣篇下》)曰:“闭其门,塞其涂,弇其迹,使民无由接于淫非之地。”(《八观篇》)如是,则民之日进于德而日习于礼也,皆法治之效使然也。故曰:“仁义礼乐皆出于法也。”
然管子又非徒恃法而蔑视道德之感化力为无用也,其言曰:“教训习俗者众,则君民化变而不自知也。”(《八观篇》)又曰:“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习也,谓之化。不明于化而欲变俗易教,犹朝揉轮而夕欲乘车也。”(《七法篇》)又曰:“明智礼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审度量以闲之,乡置师以说道之,然后申之以宪令,劝之以庆赏,振之以刑罚,故百姓皆说为善,则暴乱之行无由至矣!”(《权修篇》)然则管子虽尊法治而不废礼治,章章然矣!夫使民皆说为善,此礼治之效也;使民无由接于淫非之地,而暴乱之行无由至,此法治之效也。
管子曰:“国有经俗。”(《重令篇》房注云:经,常也)又曰:“百姓顺上而成俗,著久而为常。犯俗离教者,众共奸之,则为上者佚矣。”(《君臣篇上》)管子最大之目的,盖在于是。而求其所以致此之由,则曰:“藏于官则为法,施于国则成俗。”(《法禁篇》)此法治之所以为急也。
管子曰:“罪人不怨,善人不惊,曰刑。正之服之,胜之饰之,必严其令,而民则之,曰政。如四时之不忒,如星辰之不变,如宵如昼,如阴如阳,如月日之明,曰法。爱之生之,养之成之,利民不德,天下亲之,曰德。无德无怨,无好无恶,万物崇一,阴阳同度,曰道。”(《正篇》)又曰:“期而致,使而往,百姓舍己,以上为心者,教之所期也。始于不足见,终于不可及,一人服之,万人从之,训之所期也。未之令而为,未之使而往,上不加勉,而民自尽竭,俗之所期也。为之而成,求之而得,上之所欲,小大必举,事之所期也。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体之从心,政之所期也。”(《立政篇》)法也,刑也,政也,事也,教也,训也,俗也,道也,德也,管子所认为一贯而不可相离者也。语至是,而法治主义,洵圆满无遗憾矣!
既知管子之学说,请更言管子之事功。
第七章 管子之官僚政治
近世言政者,有官僚政治之一名词焉。官僚政治者,谓社会中有一小部分人焉,无他职业,而以服官为其专职。此种政治,最易酿腐败之习。然使有严密之法制以维持之,又有贤君相以综核名实于其上,则以整齐一国之政,为效至捷。今世诸国中,其以非官僚政治而致富强者,英国是也;其以官僚政治而致富强者,德国是也。夫即在立宪之国家,苟能举完全之官僚政治,犹足以大助国家之进步,而况乎在专制国,舍官僚外更无可以共政治者乎?故吾国数千年历史中,其有能整顿官僚者,其政必小康,否则废弛以底灭亡。然则改良官僚政治,虽谓为中国政治家之第一义焉可也。洵如是也,请师管子。
管子曰:“朝有经臣,国有经俗,民有经产。何谓朝之经臣?察身能而受官,不浮于上,谨于法令以治,不阿党,竭能尽力而不尚得,犯难离患而不辞死,受禄不过其功,服位不侈其能,不以毋实虚受者,朝之经臣也。”(《重令篇》)此管子之理想的官僚政治也,管子以为若能举完全之官僚政治,则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而庶政乃以毕举。故曰:“上下之分不同任,而复合为一体。”(《君臣篇》上)又曰:“墳然若一父之子,若一家之实。”(《君臣篇》下)
然则欲达此目的,其道奚由?管子以一言蔽之曰:“选贤论材而待之以法”而已。(《君臣篇上》)其选贤论材奈何?管子之言曰:“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援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立政篇》)又曰:“举而得其人,坐而收其福,不可胜收也。官不胜任,奔走而救其败事,不可胜救也。而国未尝乏胜任之士,上之明适不足以知之,是以明君审知胜任之臣者也。”(《君臣篇上》)又曰:“举德以就列,不类无德;举能以就官,不类无能;以德弇劳,不以伤年。”(房注云:有德者超于上列,使在有功劳者之前,故曰掩劳虽年未至而亦将用之,不以年为伤也。《君臣篇》下)此管子言任用官吏之法也。
然管子官僚政治之特色,不徒在其登庸之得当,而尤在其综核之得宜,所谓待之以法是也。管子曰:“百匿伤上威,奸吏伤官法。”(《七法篇》)又曰:“罚不严令不行,则百吏皆喜夫倍上令以为威,则行恣于己以为私,百吏奚不喜之有?”(《重令篇》)凡此皆言非待之以法,则官僚政治,将不胜其弊也。其待之以法奈何?其言曰:“上有五官以牧其民,则众不敢逾轨而行矣。下有五横以揆其官,则有司不敢离法而使矣。”(《君臣篇》下)所谓五横者,即待官之法也。又曰:“论功计劳,未尝失法律也,便辟左右,大族尊贵大臣,不得增其功焉。疏远卑贱隐不知之人,不忘其劳。”(《七法篇》)此言乎法之当平等而普及也。又曰:“吏啬夫任事(房注:吏啬夫,谓检束群吏之官也),人啬人任教。吏啬夫尽有訾程事律(房注:訾,限也;程,准也。事律,谓每事据律而行也),论法辟衡权斗斛文劾,不以私论,而以事为正如此,则吏啬夫之事究矣。”(《君臣篇》上)此言夫法之当综核而有分限也。
又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重令篇》)此五者,惟第五项所以待人民,其前四项皆所以待官吏也。
又曰:“凡将举事,令必先出。赏罚之所加,有不合于令之所谓者,虽有功利,则谓之专制,罪死不赦。”(《乘马篇》)凡此皆言乎法之明确而不可动也。而其为效也,则“群臣服教,百吏严断,莫敢开私焉。”(《七法篇》)“非信士不得立于朝,是故官虚而莫敢为之请。君举事,臣不敢诬其所不能;君知臣,臣亦知君之知己也。故臣莫敢不竭力,俱操其诚以来。”(《乘马篇》)“使民于不争之官,使各为其所长也。”(《牧民篇》)如是则官僚政治之弊无由生,而其效可以睹矣!诸葛武侯之治蜀,张江陵之治明,胡文忠之治鄂,士达因之治普,皆遵斯道也!管子又曰:“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牧民篇》)夫天之生材,非有所厚薄于一时代也,而或觉其有余,或苦其不足,则所以使之者异其术故也。
《立政篇》曰:分国以为五乡,乡为之师;分乡以为五州,州为之长;分州以为十里,里为之尉;分里以为十游,游为之宗;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什伍皆有长焉。筑障塞匿,一道路,博出入,审闾辏ㄒbi),慎管键。管藏于里尉,置闾有司,以时开闭。闾有司观出入者以复于里尉。凡出入不时,衣服不中,圈属群徒不顺于常者,闾司有司见之复无时。若在长家子弟臣妾属役宾客,则里尉以谯于游宗,游宗以谯于什伍,什伍以谯于长家,谯敬而勿复,一再则宥,三则不赦。凡孝悌忠信贤良俊材,若在长家子弟臣妾属役宾客,则什伍以复于游宗,游宗以复于里尉,里尉以复于州长,州长以计于乡师,乡师以著于士师。凡过党,其在家属,及于长家;其在长家,及于什伍之长;其在什伍之长,及于游宗;其在游宗,及于里尉;其在里尉,及于州长;其在州长,及于乡师;其在乡师,及于士师。三月一复,六月一计,十二月一著。凡上贤不过等,使能不兼官,罚有罪不独及,赏有功不专与。孟春之朝,君自听朝,论爵赏校官,终五日。季冬之夕,君自听朝,论罚罪刑杀,亦终五日。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五乡之师,五属大夫,皆受宪于太史。大朝之日,五都之师,五属大夫,皆身习宪于君前。太史既布宪,入籍于太府,宪籍分于君前。五乡之师出朝,遂于乡官,致于乡属,及于游宗,皆受宪。宪既布,乃反致令焉,然后敢就舍。宪未布,令未致,不敢就舍。就舍谓之留令,罪死不赦。五属大夫,皆以行车朝,出朝不敢就舍。遂行,至都之日,遂于庙致属吏,皆受宪。宪既布,乃发使者致令,以布宪之日蚤晏之时。宪既布,使者以发,然后敢就舍。宪未布,使者未发,不敢就舍。就舍谓之留令,罪死不赦。宪既布,有不行宪者,谓之不从令,罪死不赦。考宪而有不合于太府之籍者,侈日专制,不足日亏令,罪死不赦。
《小匡篇》又曰:正月之朝,乡长复事。公亲问焉,曰:“于子之乡,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贤,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拳勇股肱之力,筋骨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于是乎乡长退而修德进贤,桓公亲见之,遂使役之官。公令官长期而书伐以告,且令选官之贤者而复之,曰:“有人居我官,有功休德,维顺端悫,以待时使,使民恭敬以劝,其称秉言,则足以补官之不善政。”(谓此人所称柄之言,可以补不善之政。)公宣问其乡里而有考验,乃召而与之坐;省相其质,以参其成功成事,可立;而时设问国家之患而不肉,退而察问其乡里,以观其所能而无大过,登以为上卿之佐;名之曰三选。高子、国子退而修乡,乡退而修连,连退而修里,里退而修轨,轨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故可得而举也;匹夫有不善,故可得而诛也。政既成,乡不越长,朝不越爵;罢士无伍,罢女无家;士三出妻,逐于境外;女三嫁,入于舂谷;是故民皆勉为善士。与其为善于乡,不如为善于里;与其为善于里,不如为善于家。是故士莫敢言一朝之便,皆有终岁之计;莫敢以终岁为议,皆有终身之功。正月之朝,五属大夫复事于公,择其寡功者而谯之曰:“列地分民者若一,何故独寡功?何以不及人?教训不善,政事其不治,一再则宥,三则不赦。”公又问焉,曰:“于子之属,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属,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属,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者,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于是乎五属大夫退而修属,属退而修连,连退而修乡,乡退而修卒,卒退而修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
此当时实施之制度也。观于此,则其综核名实之精神,可见一斑。而凡言官僚政治者,皆当以为模范矣。
第八章 管子之官制
管子之官制,见于各篇者,小有异同。其中央官制,《立政篇》所述,有虞师、干师、司空、由田、乡师、工师、五官。而《小匡篇》则云:“使鲍叔牙为大谏,王子城父为将,宾胥无为理,宁戚为田,隰朋为行。”大约《立政篇》乃泛论制度所当然,《小匡篇》则其时之事实也。今以两者参考之,则当时中央官制,略如下表:
相
大谏——枢密顾问大臣
将——兵部大臣
理——法部大臣
田(虞师司空工师)——农工商部大臣
乡师——内务大臣
(附考)《小匡篇》不言命某人为乡师,然其前又言高子、国子退而修乡,则乡师即高国二子也,以非管子所新任命者,故不及之耳。
(又)《君臣篇上》,言有五官以牧其民,则当时中央之官制,必分为五部。而右表所列凡有六官,或大谏之职,专在拾遗补阙,不入于五官之数欤?抑乡师分任地方,不入于中央五官之数欤?未能点定,存之候考。
《君臣篇上》云:“制令传于相,事业程于官。”又曰:“相划之,官守之。”则五官之上,必有相以总之。如今立宪国内阁之有总理大臣,而当其职者即管子也。今世言行政法者,大约分为内务行政、外务行政、财务行政、军务行政、司法行政之五部,而以内务行政之范围太广,就中或分出其一部分为经济行政,而农务商务工务等别为专官焉;或分出其一部分为教育行政,而学务别为专官焉。就右表所列,则有内务外务军务司法;而内务中之经济行政,亦有专官。惟所缺者,则教育行政与财务行政也。教育行政,全属乡师之责任,观前章所引《小匡篇》之文可知。独财务行政为国家第一大事,又为管子所最注重者,独不见有专官,颇不可解。殆以此事重大,故其权专属诸宰相欤?《礼记·王制》言家宰制国用,而今世各国之制,亦多以总理大臣兼度支大臣,管子亦犹斯意也。管子政略之特色,不在中央政府也,而在地方自治。其所论治国之大道曰:“野与市争民,乡与朝争治。”又曰:“朝不合众,乡分治也。”又曰:“有乡不治,奚待于国?”(俱《权修篇》)此实政治上甚深微妙之格言,措诸四海而皆准者也。今所贵乎民权者厥有二事:一曰参政权,二曰自治权。自治权之切要,过于参政权,此政治学者所同认也。管子于彼则靳之,而于此则奖之,殆应于当时国民程度,斟酌而尽善者也。管子之地方官制,《立政篇》与《小匡篇》所述,亦微有异同。《立政篇》之文,已具前引。其《小匡篇》云:
管子曰:“昔者圣王之治其民也,参其国而伍其鄙,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以为民纪。”桓公曰:“参国奈何?”管子曰:“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商工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公帅十一乡,高子帅五乡,国子帅五乡。参国故为三军,公立三官之臣,市立三乡,工立三族,泽立三虞,山立三衡。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五乡一帅”。桓公曰:“五鄙奈何?”管子对曰:“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六轨为邑,邑有司;十邑为率,率有长;十率为乡,乡有良人;三乡为属,属有帅;五属一大夫。武政听属,文政听乡;各保而听,毋有淫佚者。”
此文所举国与部之制度有差别者,吾国古书之国字,有广狭二义。其广义,则指普通之所谓国家也;其狭义,则指有城郭之都邑也。《周礼·士师》“三曰国禁。”(注:城中也)又“太宰以佐王治邦国。”(注:邦之所居曰国)《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以国与野对举,野者即此文所谓鄙也。今世东西各国之地方自治,则市制与村制,恒小示区别,盖事理所当然也。
泰西之社会,以人为单位;泰东之社会,以家为单位。盖家族政治,实东方之特色也。管子所划之自治案,上下相属,与来喀瓦士之治斯巴达者略同。然来氏以国中有九千人,故分为九十区;管子则起点于家,等而上之,累数级而分为二十一乡五属。此亦群治根本之异点也。管子之治,寓兵于民,故自治制亦兼军政民政二事,所谓“武政听属,文政听乡”是也。今以家为单位,以国为最高位,图其统系如左:(略)
盖在都邑,则以二百家为一乡,六百家为一属;在郊野则以三百家为一乡,九百家为一属也。其地方自治所办之事业,则互见各章中,今不专叙。
第九章管子内政之条目
管子之内政,以理财、治兵、教育为三大纲领。其余条目,千端万绪,纤悉周备,不能缕举。书中有“问”一篇,言治国者所应问之事,即所谓调查也,统计也。夫为政者,非熟知其国之现状,则其政策必不能悉当。而国之现状,随时变迁,非常调查之,则必有不相应者。今东西各国政治家,汲汲于是,良有以也。《管子·问篇》,其条件极纤悉,而罔不关于大体。今录其全文,以观先民文理密察之治绩焉。(篇中有文义奥古者,录房注。其房注有误谬者,以鄙意释之,别加一按字)
凡立朝廷,问有本纪,爵授有德,则大臣兴义;禄予有功,则士轻死节;上帅士以人之所戴,则上下和;授事以能,则人上功;审刑当罪,则人不易讼;(中略)国有常经,人知终始,此霸王之术也。然后问事,事先大功,政自小始。
问死事之孤,其未有田宅者有乎?
问少壮而未胜甲兵者几何人?
问死事之寡,其饩廪何如?「死事之孤,谓死王事者之子孙,寡谓其妻。(按:此可见其待死事之孤寡极优)
问国之有功大者,何官之吏也?(按:官各分业,而久于其职,故问何官之吏)
问州之大夫也,何里之士也?今吏亦何以明之矣?
问刑论有常以行,不可改也。今其事之久留也何若?(按:此调查讼狱之何故稽留)
问五官有度制,官都有常断,今事之稽也何待?(官都,谓总摄诸司者也)
问独夫寡妇孤寡疾病者几何人也?
问国之弃人,何族之子弟也?(弃人,谓有过不齿者也。按:古代有阶级制度,故篇中屡问何族)
问乡之良家,其所牧养者几何人矣?(按:此调查所畜奴隶也)问邑之贫人,债而食者几何家?(按;谓垦荒也)
问士之身耕者几何家?
问乡之贫人,何族之别也?
问宗子之收昆弟者,以贫从昆弟者几何家?(按:谓能有力以收养昆弟者,或无力而从昆弟以求养者,各几何家也。古代为宗法社会,故于宗子调查尤详〕
问余子仕而有田邑,今入者几何人?(谓收入其税者)
问子弟以孝闻于乡里者几何人?余子父母存,不养而出离者几何人?
问士之有田而不使者几何人?吏恶何事?(不使,谓不用其吏。不恶此等,当恶何事?)士之有田而不耕者几何人?身何事?君臣有位而未有田者几何人?
外人之来从而未有田宅者几何家?(按:古代患民少,故来归者给以田宅)
国子弟游于外者几何人?贫士之受责于大夫者几何人?(按:责,古债字,谓举债于豪右者也)
官贱行书,身士,以家臣自代者几何人?(其人居官,乃贱自行文书,身任士职,辄以家臣自代)
官承吏之无田饩而徒理事者几何人?(承吏,谓摄官无俸而空理事)
群臣有位事,官大夫者几何人?(谓群臣自有位事,乃左官于大夫。按:古代有公室之臣,有家臣,故云然)
外人来游,在大夫之家者几何人?乡子弟力田为人率者几何人?
国子弟之无上事,衣食不节,率子弟不田弋猎者几何人?(既无上事,乃率子弟不田农,但弋猎)
男女不整齐,乱乡子弟者,有之乎?
问人之贷粟米有别券者几何家?(别券谓分契也)
问国之伏利,其可应人之急者,几何所也?
人之所署于乡里者何物也?
问士之有田宅身在陈列者几何人?
余子之胜甲兵有行伍者几何人?
问男女有巧伎能备利用者几何人?
处女操工事者几何人?
冗国所开口而食者几何人?
问一民有几年之食也?
问兵车之计几何乘也?
牵家马辆家车者几何乘?
处士修行,足以教人,可使帅众往百姓者几何人?
士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
工之巧,出足以利军伍,处可以修城郭补守备者几何人?
城粟军粮,其可以行几何年也?
吏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
大夫疏器甲兵、兵车、旌旗、鼓铙、帷幕、帅车之载几何乘?
疏藏器弓弩之张,衣夹铁,钩弦之造,戈戟之紧,其厉何若?
其宜而不修者故何视?
而造修之官,出器处器之具,宜起而未起者何待?
乡师车辐造修之具,其缮何若?
工尹伐材用,毋于三时,群材乃植;而造器定冬,完良备用必足。(工尹,工官之长。三时,谓春夏秋,伐材必以冬也)
人有余兵,诡陈之行,以慎国常(行伍也),时简稽帅牛马之肥瘠,其老而死者皆举之。其就山薮树林泽食荐者几何?
出入死生之会几何?(按:会即统计表也)若夫城郭之厚薄,沟壑之浅深,门橹鸨埃诵薅恍拚撸媳丶钢福煲玻J乇钢椋魑锊皇渚撸甓饔写Σ亍
问兵官之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中略)
问所以教选人者何事?
问执官都者,其位事几何年矣?
所辟草莱有益于家邑者几何矣?
所封表以益人生利者何物也?
所筑城郭修墙闭绝通道厄阔深沟以益人之地守者何所也?
所捕盗贼除人害者几何矣?(按:执官都者,谓地方长官也,以下四司皆课长官之考成也〕(下略)
此篇所举,纤悉不漏,错杂互明,而其精神之贯注弥满可想见矣。“事先大功,政自小始”二语,可谓尽为政之要领。观于今世各国之警察行政,益信此义之不诬。
第十章 管子之教育
管子之教育方针,专以整齐一国之民为主,前第七章第六节所称述者皆是也。军事教育,又其重要之一精神,于第十三章别论之。此所论者其分科教育之法也。教育事业,全责诸地方官吏,前第八章所引《小匡篇》之文是也。《小匡篇》又云:
桓公曰:“定民之居,成民之事,奈何?”管子对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故圣王之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今夫士,群萃而州处,闲燕则父与父言义,子与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长者言爱,幼者言弟,旦夕从事于此,以教其子弟。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士之子常为士。今夫农群萃而州处,审其四时,权节具备,其械器用,比耒耜枷芨。及寒,击槁除田,以待时乃耕,深耕均种疾耰,先雨芸耨,以待时雨。时雨既至,挟其枪刈耨鎛,以旦暮从事于田野,脱衣就功。首戴茅蒲,身服襏襫,沾体涂足,暴其发肤,尽其四支之力,以从事于田野。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是故农之子常为农,朴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故以耕则多粟,以仕则多贤,是以圣王敬农戚农。今夫工群萃而州处,相良材,审其四时,辨其功苦,权节其用,论比计,制断器,尚完利,相语以事,相示以功,相陈以巧,相高以智。旦昔从事于此,以教其子弟,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常为工。令夫商群萃而州处,观凶饥,审国变,察其四时,而监其乡之货,以知其市之贾,负任担荷,服牛辂马以周四方;料多少,计贵贱,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买贱鬻贵,是以羽旄不求而至,竹箭有余于国,奇怪时来,珍异物聚。旦昔从事于此,以教其子弟,相语以利,相示以时,相陈以知贾。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商之子常为商。相地而衰其政,则民不移。
此实一种奇异之教育制度,管子诸政策中所最不可解者也。夫其所谓习而安之,则教易成,此固甚合于教育原理,无所容难。而其古代阶级制度之下,民各世其职业,则所谓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当为农者,亦无足怪;所最可怪者,谓士农工商,不可使杂处,必划分而限定之。此岂非禁民之迁徙自由乎?其干涉之程度,得毋太过乎?目其所云制国为二十一乡,商工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夫士农之乡,何以能无工商?工商之乡,何以能无士农?岂古代之社会,诚有此等怪现象耶?或管子举其多数者以名之耶?姑存之以备考。
要之,管子教育之根本,在整齐其民,壹其道德,使无由接于淫非之地。大本既立,其条理则因时变迁,不必刻舟以求也。
管子复有《弟子职》一篇,实为小学教育之条目。其言精粹切实,皆所以导子弟于规则秩序。后世儒者多称之,今不具引。
第十一章 管子之经济政策
管子为大理财家,后世计臣多宗之。虽然,管子之理财,其所注全力以经营者,不在国家财政也,而在国民经济。国民经济发达,斯国家财政随之。管子之所务在于是,故有以桑弘羊、孔仅、刘晏比管子者,非知管子者也。
管子言为政之本,首在富民。书中昌明此义者,屡见不一见,今次而论之。
《治国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则难治也。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牧民篇》: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权修篇》:无以畜之,则往而不可止也。
《立政篇》:民不怀其产,国之危也。
《版法篇》:民不足,令乃辱;民苦殃,令不行。
《八观篇》:民偷处而不事积聚,则国仓空虚,而攘夺窃盗残贼进取之人起矣!故曰:观民产之所有余不足,而存亡之国可知也。
《侈靡篇》:足其所欲,赡其所愿,则能用之耳。今使衣皮而冠角,食野草,饮野水,孰能用之?
《五辅篇》:夫民必得其所欲,然后听上;听上然后政可善为也。
以上所论,皆以发明治国必先富民之义。而陈其理由,约有三端:一曰民贫则散亡不能禁,二曰民贫则教育不能施,三曰民贫则法令不能行。而此三者又递相因果,蝉联而至,故管子用是兢兢也。
管子又推原民所以贫之故,略有数因:一曰由生产之不饶,二曰由君上之掊克,三曰由豪强之兼并,四曰由习俗之侈靡,五曰由金融之凝滞,六曰由财货之外流。明此数因,而思所以救治之,则管子之经济政策也。
第一节 国民经济之观念
经济学之成为专门科学,自近代始也。前此非独吾国无之,即泰西亦无之(虽稍有一二,不成为科学)。自百余年前,英人有亚丹斯密者起,天下始翁然知此之为重。然斯密之言经济也,以个人为本位,不以国家为本位,故其学说之益于人国者虽不少,而弊亦随之。晚近数十年来,始有起而纠其偏匡其缺者,谓人类之欲望,擅进无已时;而一人之身,匪克备百工,非群萃州处、通功易事,不足以互相给;故言经济者不能举个人而遗群,而群之进化,由家族而宗法而部落以达于今日之国家。国家者,群体之最尊者也。是故善言经济者,必合全国民而盈虚消长之,此国民经济学所为可贵也。此义也,直至最近二三十年间,始大昌于天下。然吾国有人焉于二千年前导其先河者,则管子也。
管子曰:“欲为天下者,必重用其国(按:重用谓不妄用也);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欲为其民者,必重尽其民力。(《权修篇》)又曰:“财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七法篇》)又曰:“利然后能通,通然后成国。”(《侈靡篇》)又曰:“为国不能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则国不可成。”(《轻重甲篇》)全书之中,如此之论,不可蝉举。要之管子之言经济也,以一国为一经济单位,合君民上下皆为此经济单位中之一员,而各应其分戮其力,以助一国经济之发达,而挟之以与他国竞。管子一切政治之妙用,皆基于是。今请条举以证明之。
第二节 奖励生产之政策
孔子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凡善言经济者,未有不首以生产为务者也。昧于经济学理者,往往以金银与富力为同物,汲汲焉思所以积之而吝其出。欧洲前代诸国,蹈此覆辙者,不知凡几也。管子则异是,其言曰:“时货不遂,金玉虽多,谓之贫国也。”(《八观篇》)故管子之政策,惟藉金银以为操纵百货之具,而不肯牺牲国力以殉金银。其最要者,则使全国之民,皆为生产者而已。故曰:“一农不耕,民或为之饥;一女不织,民或为之寒。”(《轻重甲篇》)又曰:“天下之所生,生于用力;用力之所生,生于劳身。”(《八观篇》)凡此皆以言夫生产之不可以不力也。
夫人生而有自利之心,有自利之心,则自能黾勉以从事生产,以养其欲而给其求。然则有国家者,似宜听民之自为,而无取諰諰然代大匠斫。此说也,实斯密氏一派所张皇以号于众者也。而管子则不谓尔,其言曰:“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牧民篇》)又曰:“官不理则事不治,事不治则货不多。”(《乘马篇》)又曰:“万物之于人也,无私近也,无私远也;巧者有余,而拙者不足。”又曰:“不告之以时,则民不知;不道之以事,则民不为。与之分货,则民知得正矣。审其分,则民尽力矣。”(《乘马篇》)又曰:“民欲逸而教之以劳,劳教定而国富。”(《侈靡篇》)盖管子之意,以为国家若不有道焉,以干涉之、奖励之,则民或惰而不务生产;或务矣,而不知所以生产之道;或知其道矣,而为天然之不平等所限制,不能举自由竞争之实。是故非以国力行之,不为功也。
然则其奖励生产之道奈何?管子曰:
《小问篇》:力地而动于时,则国必富矣。
《五辅篇》:明王之务,在于强本事,去无用,然后民可使富。
《牧民篇》: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野芜旷,则民乃菅;文巧不禁,则民乃淫。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
《立政篇》:一曰,山泽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国之贫也。二曰,沟渎不遂于隘郭,水不安其藏,国之贫也。三曰,桑麻不植于野,五谷不宜其地,国之贫也。四曰,六畜不育于家,瓜瓤荤菜百果不备具,国之贫也。五曰,工事竟于刻镂,女事繁于文章,国之贫也。
又:修火宪,敬山泽林教积草;夫财之所出,以时禁发焉;使民于宫室之用,薪蒸之所积,虞师之事也。决水潦,通沟读,修障防,安水藏,使时水虽过度,无害于五谷;岁虽凶旱,有所秎获,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墝,观地宜,明诏期,农夫以时均修焉;使五谷桑麻皆安其所,由田之事也。行乡里,视宫室,观树艺,简六畜,以时钧修焉;劝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怀乐家室,重去乡里,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上完利,监壹五乡,以时钧修焉;使刻镂文采,毋敢造于乡,工师之事也。
《五辅篇》:辟田畴,利坛宅,修树艺,劝士民,勉稼墙,修墙屋,此谓厚其生;发伏利,输滞积,修道途,便关市,慎将宿,此谓输之以财;导水潦,利陂沟,决潘渚,溃泥滞,通郁闭,慎津梁,此谓遗之以利。
《八观篇》:行其田野,视其耕耘,计其农事,而饥饱之国可以知也。其耕之不深,芸之不谨,地宜不任,草田多秽,耕者不必肥,荒者不必墝。以人狠计其野(狠,众也,以人众之多少计其野之广狭也),草田多而辟田少者,虽不水旱,饥国之野也。若是而民寡,则不足以守其地;若是而民众,则国贫民饥。以此遇水旱,则众散而不收。彼民不足以守者,其城不固。民饥者不可以使战;众散而不收,则国为丘墟。故曰:有地君国而不务耕耘,寄生之君也。行其山泽,观其桑麻,计其六畜之产,而贫富之国可知也。夫山泽广大,则草木易多也;壤地肥饶,则桑麻易植也;荐草多衍,则六畜易繁也(荐,茂草也)。山泽虽广,草木不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荐草虽多,六畜有征(征赋),闭货之门也。课凶饥,计师役,观台榭,量国费,而实虚之国可知也。凡田野,万家之众,可食之地,方五十里,可以为足矣。万家以下,则就山泽可矣;万家以上,则去山泽可矣。彼野悉辟而民无积者,国地小而食地浅也。田半垦而民有余食,而粟米多者,国地大而食地博也。国地大而野不辟者,君好货而臣好利者也。辟地广而民不足者,上赋重流其藏者也。故曰:粟行于三百里,则国无一年之积;粟行于四百里,则国无二年之积;粟行于五百里,则众有饥色。其稼亡三之一者,命曰小凶;小凶三年而大凶,大凶则众有大遗苞矣。什一之师,什三无事,则稼亡三之一。稼亡三之一,而非有故,盖积也,则道有损瘠矣。什一之师,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则民有鬻子矣。故曰: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国虽充盈,金玉虽多,宫室必有度;江海虽广,地泽虽博,鱼鳖虽多,罔罟必有正。非私草木爱鱼鳖也,恶废民于生谷也。故曰:先王之禁山泽之作者,博民于生谷也。彼民非谷不食,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民非作力,毋以致财。
以上所举,实管子奖励生产政策之一斑也。其大旨主于尽地利劝农事,与寻常政家之论旨无以异,但其条理极详密耳。夫农为百业之本,无论何国,皆宜重之。况我国为天然农国者哉?虽然,管子非如极端之重农主义,以农业为国民独一无二之职业,宁牺牲他业以行过度之保护者也。通《管子》全书,其言奖励工业者,不可枚举(《轻重》诸篇,其文极多,避繁不录)。而商业又其所最重也,其言曰:“市者,天地之财具也,而万人之所和而利也关者,诸侯之瞰隧也,而外财之门户也。”(《问篇》)又曰:“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而不能为多寡”。(《乘马篇》)又曰:“一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侈靡篇》(按:本,谓农也,有商然后可以劝农也)盖管子未尝轻商也,而其政策在以商业操纵天下,故不欲使私人得专其利。此实管子一种奇异之政策,而与今世学者所倡社会主义,有极相类者,次节别论之。
管子言“市可以知多寡而不能为多寡”,可谓名言。商业为社会所不可缺,然不能谓之为生产事业。全社会之富量,不以商业之有无盛衰为增减也。此义近儒菲里坡维治最能言之,足正斯密之误。
桓公问管子曰:“无可以为有,贫可以为富乎?”管子曰:“举国而一则无货,举国而十则有百。吾将以徐疾御之。”(《轻重丁篇》)此其所以神其用者,则商业也。《五辅篇》云:“发伏利,输滞积。”明乎“发伏利”之义,则农业政策工业政策备矣;明乎“输滞积”之义,则商业政策备矣。此所以能以无为有,以贫为富也。
第三节 均节消费之政策
有生产必有消费,无消费则生产亦不能以发达,此稍治经济学者所能知也。然消费贵与国民富力相应,宜量费其所赢,而毋耗其母财,此勤俭贮蓄主义所以为可尊也。《管子》书中,多为强本抑末之言,非有恶于末业也,恶其长奢侈之风,而将为国民病也,故于崇俭之旨,三致意焉,其言曰:
《八观篇》:国侈则用费,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奸智生则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匮不足;匮不足之所生,生于侈。又:商败而不务本货,则民偷处而不事积聚。
《权修篇》:凡牧民者,以其所积者食之,不可不审也;其积多者其食多,其积寡者其食寡,无积者不食。或有积而不食者,则民离上;有积多而食寡者,贱民不力;有积寡而食多者,则民多诈;有无积而徒食者,则民偷幸。(按:食,即食之者;寡之食,经济学上所谓消费也。积者,贮蓄也。积多而食寡者,谓所蓄之财产不能自供消费之用也;积寡而食多者,即所谓奢侈也。)
此管子奖励勤俭贮蓄之说也。畴昔之论者,或以为民俗奢则所需之物品多,而生产之业,缘此得以发达。若人人吝于用财,则贫者无所资以赡其生,于是有奢非恶德之说起焉。殊不知奢俗一行,则一国之财,宜以为生产之资本者,将挥霍而无所余,资本涸,则产业未有能兴者也。管子尝辩之矣,其说曰:
《事语篇》:桓公曰:“秦奢教我曰:帷盖不修,衣服不饰,则女事不泰;俎豆之礼不致牲,则六畜不育;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此言何如?”管子曰:“非数也。壤狭而欲举与大国争者,非有积蓄,不可以用人;非有积财,无以劝下;泰奢之数,不可用于危隘之国。”
管子之意,以为若使天下能为一家,则财之艳于此者还注于彼,虽稍奢而不为害。若犹有国界,与他国竞争,则一国之母财,必期于丰;而母财丰生于积蓄,积蓄生于俭,故以奢为大戒也。
虽然,奢与俭无定形,必比例而始见。夫所入二百金而费及百金焉,则为奢矣;所入万金而仅费百金焉,则不为俭而为吝矣。奢固害母财,而吝亦非所以劝民业也。故管子曰:“俭则伤事,侈则伤货;货尽而后知不足,是不知量也;事已然后知货之有余,是不知节也。不知量,不知节,不可谓有道。”(《乘马篇》)货尽者谓母财匮也,事已者谓生产业中止也。夫两者皆非国民经济之福明矣!管子用是兢兢也。
第四节 调剂分配之政策
泰西学者恒言曰:昔之经济政策,注重生产;今之经济政策,注重分配。吾以为此在泰西为然耳。若吾国则先哲之言经济者,自始已谨之于分配。故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均无贫”。又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而《管子》一书,于此尤三致意焉。其言曰:“贫富无度则失。”(《五辅篇》)又曰:“甚富不可使,甚贫不知耻。”(《侈靡篇》)又曰:“今君铸钱立币,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数,然而民有卖子者何也?财有所并也。”(《轻重甲篇》)又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贾游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十倍人之功(按:谓以一取十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按:赓犹续也,谓资本不能回复循环也),然而人君不能调,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按:谓不能调均之,则贫富之悬隔生)。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以贫富之不齐也。然则人君非能散积聚钧羡不足(按:钧同均,羡余也),分并财利而调民事也,则君虽强本趣耕(按:本谓务农,趣读为促),而日为铸币而无已,乃今使民下相役耳,恶能以为治乎?”(《国蓄篇》)
管子之意,以为政治经济上种种弊害,皆起于贫富之不齐。而此致弊之本不除,则虽日日奖励生产,广积货币,徒以供豪强兼并之凭借,而民且滋病。此事也,吾国秦汉时尝深患之,泰西古代希腊罗马时尝深患之,而今世欧美各国所谓社会问题者,尤为万国共同膏肓不治之疾。而所以药之之法,在我国儒家言,其主复井田。孔子、孟子、荀子所倡,与夫汉唐以来之均田口分田限民名田等政策皆是也。在泰西社会主义学派,则主土地国有。其尤甚者,主一切财产皆归国有。其意亦与吾国之井田略相近。虽然,“私有权”之为物,随世界文明之进化而起,相沿既久,而欲骤废之,其不能见诸实行,不待智者而决也。若管子均贫富之政策,则举有异于是。
其策奈何?管子曰:
《国蓄篇》: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又:凡轻重之大利,以重射轻,以贱泄平。万物之满虚,随财准平而不变,衡绝则重见,人君知其然也。故守之以准平,使万室之都,必有万钟之藏,藏繦千万。使百室之都,必有千钟之藏,藏繦百万。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械器,种鑲粮食,毕取赡于君。故大贾蓄家,不得豪夺吾民矣。然则何?君养其本(按:谓君何以养本也?本谓资本,谓君从何得此资本)谨也,春赋以敛缯帛,夏贷以收秋实(房注云:方春蚕家阙乏,而赋与之,约收其缯帛。方忧农人阙乏,亦赋与之,约取其谷),是故民无废事,而国无失利也。
又: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按:此语似逆于经济学理,然当管子时,自有其特别之理由,下文论之),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房注云:秩,积也。按:房说非是,当同迭字耳),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
又:夫物多则贱,寡则贵;散则轻,聚则重。人君知其然,故观国之羡不足而御其财物,谷贱则以币予食,布帛贱则以币予衣。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
又:岁适美,则市粜无予(按:谓谷不值钱,故无所予而获粜也),而狗彘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繦,而道有饿民(谓一釜之粟值十繦。)然则岂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粟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物适贱则半力而无予,民事不偿其本(谓民所兴殖之事业,不能偿其所出资本),物适贵则十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则岂财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时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于民之所不足,操事于民之所有余。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敛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櫎可得而平也。(管子之言治财多用櫎字,注家不得其解。按《说文》“櫎”下云:所以皮器也。李善《文选》注云:櫎者,门窗庑之通名。然则櫎也者,物之所凭借也,又物之所资以流通也。吾求诸今世之名词,则经济学上之术语,所谓金融者,即此物也)
《山国轨篇》:然后调立环乘之币,田轨之有余于其人食者(按:轨,盖数量之意),谨置公币焉。大家众,小家寡。(谓该地之田所产,足供其地民食。而有余者,置币以剂之也)山田间田,日终岁其食不足于人若干,则置公币焉,以满其准重(山田间田所产少,不终其地之民食,察其所不给者若干,置币以补足之)。岁丰年谷登,谓高田(即有余之田轨)之萌(民也)曰:无所寄币于子者若干,乡谷之扩若干,请为子十减三。谷为上,币为下。高田抚间田,山田被谷十倍。山田以君寄币,振其不赡(振,谓振济振救),未淫失也。高田以时抚于主上,坐长加十也(此处当有讹脱,不能悉解其意。盖谓于胶田春田之区,各置币以酌盈剂虚。值丰穰之岁,则以币收谷于胶田之区,而随时市诸瘠田之区,使以币偿值也。寄币者,谓受人所贷之钱也。长加十者,价涨十倍也)。女贡织帛苟合于国奉者,皆置而券之。以乡扩市准,曰:上无币有谷,以谷准币(国奉,盖合于国家法程之意。女有贡中程之帛者,国家宜偿以币,但已出币以买高田之谷,故当收其帛时先给以券,后乃以谷作为币而偿之也)。环谷而应荚,国奉决谷,反准赋轨币,谷廪重有加十(疑有讹脱)。谓大家委费家曰:(富家也)“上且修游,人出若干币。”(古代君主游燕则索贡献于富民,此文殆谓是)谓邻县曰:“有实者(谷实也),皆勿左右不瞻,则且为人马假其食。”(告各邻各县之民,使勿贱卖其谷。君所至,则人马须借食也。借食必酬以值)民邻县四面皆扩谷,坐长而十倍;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扩出万物,隆而止,国轨布于未形。据其已成,乘令而进退,无求于民,谓之国轨。(大意盖谓初时将全国货币收之于上,物价自然低落;低落时乃散币而收之,物价自腾;腾则复散之也)
又: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按此盖言每季之某数日也,不知所指者为何日),此皆民所以时守也,此物之高下之时也,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时也。君皆廪之,无费之家,皆假之器械公衣,己无归功折券,故力出于民,而用出于上。
《山至数篇》: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以币准谷而授禄,故国谷斯在上。谷贾(即价字)十倍,农夫夜寝蚤起不待见使;五谷十倍,士半禄而死君。(言谷价昂,则士所得者多,虽受半禄而肯为君死也)彼善为国者,不日使之,使不得不使;不日用之,使不得不用。
又:桓公问管子曰:“请问币乘马?”管子对曰:“始取夫三大夫之家,方六里而一乘,二十七人而奉一乘。币乘马者,方六里。田之美恶若干?谷之多寡若干?谷之贵贱若干?凡方六里用币若干?谷之重用币若干?故币乘马者,布币于国,为一国陆地之数,谓之币乘马。”桓公曰:“行币乘马之数奈何?”管子对曰:“士受资以币,大夫受邑以币,人马受食以币,则一国之谷货在上,币费在下(房注云:贵,价也)。国谷十倍,数也。万物财物去十二,荚也。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苟合于国器君用者,皆有矩券于上。(房注:矩券,常券也)君实乡州藏焉,曰某月某日,苟从责者(房注云:责,读为债),乡决州决,故曰就庸一日而决。国荚出于谷,轨国之荚,币乘马者也。[房注云:言应合受公家之所给,皆予之币,则谷之价,君上权之,其币在下,故谷倍重其有。皮革之类堪于所用者,所在乡州有其数,若今官曹簿账。人有负公家之债,若未招种粮之类者,官司如要器用,若皮革之类者,则与其准纳,如要功庸者(按:谓力役),令就役一日,除其债责。此盖君上一切权之也。详轻重之本指,摧抑富豪兼并之家,隘塞利门,则与夺贫富悉由号令,故可易为理也。]今刀布藏于官府,巧币万物轻重,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按:轻谓价贱,重谓价贵也)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轻重丁篇》:桓公曰:“齐西水潦而民饥,齐东丰庸而粟贱。欲以东之贱被西之贵,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曰:“今齐西之粟,釜百泉,则枢二十也(五枢为釜,每釜值百钱,故每枢值二十钱也)。齐东之粟釜十泉,则枢二泉也。请以令籍人三十泉(籍,税也),得以五谷获粟决其籍。若此则齐西出三斗而决其籍,齐东出三釜而决其籍,然则釜十之粟,皆实于仓廪。言君下令使每人纳税三十钱,但照时价以谷代纳,则齐西之民仅出三斗已盈其数,齐东之民须出三釜乃盈其数,是国库可以得每釜十钱之粟也)西之民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无本者予之陈,无种者予之新(本,资本也;新陈,指谷言),若此则东西相被,远近之准平矣。”
《轻重乙篇》:桓公曰:“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曰:“粟重而万物轻,粟轻而万物重,两者不衡立。故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则请重粟之价,釜三百。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桓公曰:“重之有道乎?”管子对曰:“请以令与大夫城藏,使卿诸侯藏千钟,令大夫藏五百钟,列大夫藏百钟,富商蓄贾藏五十钟。内可以为国委,外可以益农夫之事。”
《轻重丁篇》:桓公曰:“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之富商蓄贾称贷家,以利吾贫萌农夫,不失其本事。反此有道乎?”管子对曰:“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耳!”桓公曰:“行事奈何?”管子对曰:“请使宾胥无驰而南,隰朋驰而北,宁戚驰而东,鲍叔驰而西。”四子之行定,夷吾请号令谓四子曰:“子皆为我君视四方称贷之间,其受息之氓几何千家?以报吾!”鲍叔驰而西,反报曰:“西方之氓者,带济负河,范泽之萌也。渔猎取薪,蒸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钟,少者六七百钟。其出之,钟也一钟。其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宾胥无驰而南,反报曰:“南方之萌者,山居谷处,登降之萌也。上斫轮轴,下采杼栗,田猎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伍也。其受息之萌,八百余家。”宁戚驰而东,反报曰:“东方之萌,带山负海,若处上断福,渔猎之萌也,治葛缕而为食。其称贷之家,丁惠高国,多者五千钟,少者三千钟。其出之,中钟五釜也。其受息之萌,八九百家。”隰朋驰而北,反报曰:“北方之萌者,衍处负海,煮泲为盐,梁济取鱼之萌也,薪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二十也。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凡称贷之家,出泉参千万,出粟参数千万钟。受子息民参万家。四子已报,管子曰:“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然欲国之无贫,兵之无弱,安可得哉?”桓公曰:“为此有道乎?”管子曰:“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请以令贺献者,皆以鏬枝兰鼓,则必坐长十倍其本矣。君之栈台之职,亦坐长十倍,请以令召称贷之家。”君因酌之酒,太宰行觞。桓公举衣而问曰:“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闻子之假贷吾贫萌,使有以终其上令。寡人有鐻枝兰鼓,其贾中纯万泉也,愿以为吾贫萌,决其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称贷之家,皆齐首而稽颖曰:“君之忧萌至于此,请再拜以献堂下!”桓公曰:“不可。子使吾萌春有以倳耜,夏有以决芸。寡人之德子,无所宠。若此而不受,寡人不得于心。”故称贷之家曰:“皆再拜受。”所出栈台之织未能参千纯也,而决四方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四方之萌闻之,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曰:“夫垦田发务,上之所急,可以无庶乎?君之忧我至于此!”此之谓反准。
《七臣七主篇》:政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不足。(房注云:岁既败凶,虽有义事,不足以行其礼。按:房说谬也。义字乃羡之讹耳。羡,余也。羡与不足对举,书中屡见。败字,疑亦讹,当为岁有贩凶。贩者,丰也。)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房注云:春谷贵,秋谷贱。按:此训虽不甚谬,然管子之意殆不如是)
《轻重乙篇》云:岁有四秋,而春夏秋冬各居一焉。(秋者,即《书经》“乃亦有秋”之秋,谓成熟也。成熟之时谓之秋,则力作之时谓之春。时有春秋,不外今世学者所谓金融季节)而上不调淫(房注云:淫,过也。按:谓调御其过度也),故游商得以什伯其本也。(房注云:得什伯之赢,以弃其本也。按:此训非是,谓游商所赢得十百倍于其资本耳)。百姓之不田,贫富之不誉(房注云:誉,限也),皆用此作。
《轻重乙篇》:桓公问于管子曰:“衡有数乎?”管子对曰:“衡无数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桓公曰:“然则衡数不可调耶?”管子对曰:“不可调。调则澄,澄则常,常则不贰,不贰则万物不可得而使”。桓公曰:“然则何以守时?”管子对曰:“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大春农事且作,请以十伍农夫赋耜铁,此之谓春之秋。大夏且至,丝纩之所作也,此之谓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之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织缉缕之所作也,此之谓冬之秋。故曰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已有四者之序,发号出令,物之轻重相什而相伯,故物不得有常固。”
此即管子所谓轻重之说。其一切分配政策,皆由此起,而调御国民经济之最大作用也。考其枢纽所在,不外操货币以进退百物,盖货币价格之腾落,与物价之贵贱成反比例。而货币流通额之多寡,又与其价格之腾落成反比例。故货币流通之状态,近世学者取泉流布布之义,名之曰金融,即管子所谓财櫎者是也。金融之或宽或紧,同一地也,因时而有差别;同一时也,因地而有差别。其原因皆各有所自来,而其结果则影响于国家财政与全国民生计者,至捷且巨。故今各国大政治家之谋国,未有不致谨于此者也。而中国能明此义者,欮惟管子。管子知货币之为物,凡以供交易媒介之用。其数量不能太少,亦不可太多也,故先斟酌全国所需货币知多少,准其书而铸造之,命之曰公币。《山国轨篇》所谓“谨置公币者”是也。然则全国所需货币多少,何从测之?管子以为货币之职务,在于为百物之媒介而已,综稽全国民互相交易之物品,共有几何?其总值几何?则其所以媒介之之物应需几何?略可得也。故先察一国之田若干,其所产谷若干,复举一国所有谷类以外之一切器械财物(如《山至数篇》所举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等),而悉簿籍之。准其数以铸币,则币常能与国民之供求相剂,而无羡不足之患矣。《山至数篇》所谓币乘马者也。此术也,以今世之经济政策衡之,诚觉其局滞而不适,盖国民之生产力消费力,随时伸缩,而其所从起之原因,极复杂膠膈,不能执一端而尽之。故以现在全国民所有财产,泐为簿籍,而准之以求所需货币之数,为法未免疏略,其缺点一也。同一货币之数,而缘夫流通之迟速,行用度数之多寡,而其资民利用之效力,强弱悬殊。比例于现有财产而固定其量,则货币伸缩之用不显,其缺点二也。经济无国界,故货币与货物,常互相流通于国际之间。虽准本国所有财产以铸币,然币之一出一入,不期然而然,铸币虽多,未必能长葆存于国中;铸币虽少,而外国所有者,常能入而补其缺。今仅以本国财产为标准,其缺点三也。由此言之,则管子所谓币乘马之策,决非完备而可以适用者也。虽然,凡读史当论其世,以今世经济情状律古代,不可也。古代机器未兴,民业不繁;国民生产力之变迁,不能甚剧;其消费力之变迁,亦缘此不能甚剧;而信用机关交通机关皆未发达,故货币流通迟速之率多寡之度,略有一定;而国际间货币之转移,万不能如今日之便。以此之故,管子比例全国民财产以置公币之策,实能适于其时代之要求;而为经国之一妙用,盖章章矣!夫货币价格之高下,既与百物价格之高下成反比例;而货币数量之增减,由政府操其柄;故货币之价格,政府常能操纵之。此无异一切货物之价格,悉由政府操纵之也。管子所谓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者,此也。
虽然,欲明管子轻重主义之真相,更有最当研究者一物焉,则谷是也。古代金属货币之用未广,人民恒以谷帛为货币,而谷为尤重(孟子所谓以粟易械器,粟即一种之货币也)。故古代之谷所以与今异者,今之谷专为交易之目的物,而古之谷则兼为交易之媒介物也。而谷之所以与金属货币异者,金属货币专为交易之媒介物,而谷则兼为交易之目的物也(所谓交易之目的物者,谓交易之目的期于得此物而止。如吾辈今日以钱买谷,其所欲得者即谷也。交易之媒介物者,谓借此为媒介以间接求得其他之目的物,如农夫售谷而得钱;其所欲得者非在钱也,以有钱则可持之以买得他物耳。货币之性质所以与他物异者,全在于此)。然则谷也者,以一物而兼此两种职务,而其两职务之性质,又互相冲突,是以极膠膈而至难御也。
管子之言曰:“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此即币价与物价成反比例之义,通诸东西古今而无二者也。夫既曰万物,则谷亦与居一焉。币价贵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贱,币价贱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贵。此易明之理,而今世各国共通之现象也。(若因丰凶而谷价之剧变逸出常轨,此则偶然之事,不足以破此例。此不徒谷为然,即百物亦有然矣)乃管子之言又曰:“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此语也,以今日之经济现象衡之,殆适得其反。吾初读之而不解其所谓,及潜心以探索其理,乃知当时之谷,兼含两种性质:一曰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之性质,二曰为货币之性质。当其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也,其价格固与百物同,为货币之价格所左右;当其为货币也则反是,而其价格常能左右百物之价格。夫金属货币价格之变动,其原因已极复杂,在今世之治经济学者,犹以此为全部学科中最奥衍之理。况夫以一谷而兼此两性,而其物又为人生日用须臾不可缺之品;在一切消费目的物中,效力为最强,而其数量之多寡,又常因自然力而变迁(如年岁之丰凶),非尽由人力所得左右,此实古代人民所最困之一问题也。夫交易之媒介物,太多太少,皆足以病国民生计。今以日用所不可缺之谷兼充此职务,偶值年丰谷多,则民食之外,尚有余粟。其所余则尽以为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过于求矣。偶值年凶谷少,则以全国之谷尽供民食,犹苦不足,更无余裕以充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不逮求矣。此古代以币权物之政策所以难施也。夫今世之金属货币,专以为交易媒介之用,不以为交易目的之用;而各国政治家所以酌盈剂虚之术,犹且戛戛然共以为难,而况乎管子之轻重主义,不徒以单一性质之货币(即金属货币)为枢机,而更须以复杂性质之货币(即谷)为枢机焉。故今世之货币政策,则一而已;一者何?以币权物是也。管子之货币政策,其条件有三:以币权物,一也;以谷权物,二也;以币权谷,三也。此管子之轻重主义,所以其术弥神而其理弥奥也。
是故管子之调御国民经济也,既约定全国所需货币大概之数而谨置之,于是将此货币,随时伸缩其流通额,使与国民所需要相应。有时金融太缓慢,事业有萎靡之忧,则将货币收回于中央金库。《山国轨篇》所谓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是也。有时金融紧迫,生计呈恐慌之象,则将货币散布之于市场,所谓币在下万物皆在上是也。而其或收回之或散布之,非以威力相强也。因物价之自然,而弃人人之所取、取人人之所弃云尔。故曰:有余则轻之,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人君散之以重也。
然则其以币御谷之术奈何?谷为百物之一,彼其以币御物之术,其影响不得不波及于谷,固无论矣。虽然,当时之谷,兼充币材,徒以普通御物之术御之不得也。吾观管子调和金谷之策,窃叹其与今世各国调和实币与纸币之策若合符节也。今世之货币,以金银铜等金属品充之,此实币也。然实币既不便携带,且其获得之与行用之,皆须有所牺牲,滋弗便也,于是乎为纸币以代之。然发行纸币,必须储实币以为兑换之备,故纸币之多寡,恒与所储实币相剂,此不易之理也。管子之所以调和金谷者亦然。前此人民以谷为币,而其不适于媒介之用者既甚多,管子乃广铸金币以代之(吾考中国用金属为货币,实始于管子。前此虽或有之,而其势力盖甚微弱),故谷则犹今日之实币也;金属货币,则犹今日之纸币也。今各国中央银行所以能握全国金融之枢机者,皆由实币与纸币调剂得宜。既能以币御物,又能以纸币御实币。管子之政策,亦犹是也。时而使谷在上币在下,时而使币在上谷在下。此犹各国实币,有时贮之于中央银行,有时散之于市场,凡以剂其平、广其用而已矣。一国金融之紧缓,各地不同。敛之于缓之地,而散之于紧之地,此政策之妙用也。《轻重丁篇》所言调齐东齐西之谷价者,操此术也。一年金融之紧缓,各时不同,泰西学者谓之金融季节。敛之于缓之时,而散之于紧之时,此又政策之一妙用也。《山国轨篇》所谓泰春泰夏泰秋泰冬为百物高下之时,《轻重乙篇》所谓岁有四秋、分有四时,物之轻重相十相百者,盖指此也。
然则管子所谓轻重之术可知矣。其枢纽不外以币与谷权百物,而复以币与谷互相权;而其所以能权之者,则当币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币;当币轻物重之时,敛币而散物;当谷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谷;当谷轻物重之时,敛谷而散物;当币重谷轻之时,敛谷而散币;当币轻谷重之时,敛币而散谷。质而言之,则以政府为全国最大之商业家,而国中百物交易之价格,皆为政府所左右也。遵是道也,则全国商业之自由,极受束缚。以今世之经济原则衡之,其利诚不足以偿其弊。然在古代信用机关、交通机关两未发达之时,商业上之自由,不甚有效。虽无政府以束缚之,民未必遂蒙其利也,而徒使人民之生产者,或供多而不遇求;使人民之消费者,或求多而不遇供;故毋宁以政府立乎其间,其力足以尽求全国之所供,其力足以尽供全国之所求。苟奖励干涉得其宜,而于助长全国民经济之发达,盖甚有效也。
然管子之政策,其效犹不止此。夫金融有缓紧,而物价有贵贱;在力薄之小民,固受其支配而莫可如何也。然而豪强素封之家,则其力足以乘多数贫民之急而垄断其利。管子谓物有高下之时,即人民相兼并之时,诚笃论也。而彼豪强者,非徒因物之高下,以弋取殊利而已;且常能左右物价,使之随己意为高下。夫物价自然之高下,本由全社会公共经济之现象所造成,专其利于少数之人,固已非当;况复以人力而矫揉之,使随己意为高下,而因以制多数人之死命而自周其利者哉?此虽命之曰盗贼之行可也!管子之意,以为物价之有高下,而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术,常能博奇利。此经济现象之所必至,无能遏止者也。而此种奇利,则当归诸国家,而不当归诸少数之私人。归诸国家,国家还用以奖励民业,则其利均诸全国人民;归诸少数之私人,则一国财力所在,遂成偏枯。一方有余,而一方不足,所谓病肿而苦跌熬也。管子所以必以国家操此权者,盖为是也。
夫商业之自由放任过甚,则少数之豪强,常能用不正之手段,以左右物价,苦人民而独占其利。此征诸今世之产业组织而可知也。近世有所谓卡特尔(Kartel)者,有所谓托辣斯(Trust )者,皆起于最近一二十年间,而其力足以左右全国之物价,甚者乃足以左右全世界之物价。识者谓其专制之淫威,视野蛮时代之君主殆有甚焉。而各国大政治家,方相率宵吁焦虑,谋所以对待之,而未得其道也。于是乎有所谓社会主义一派之学说,欲尽禁商业之自由而举社会之交易机关,悉由国家掌之。此其说虽非可遂行于今日,然欲为根本救治,舍此盖无术也。而此主义当二千年前有实行之者焉,吾中国之管子是也。
古代之政治家所以抑制豪强兼并之术,往往有禁民之贷金取息者,亦有以法律限息率不许过高者。吾国汉唐以来相沿行之,而息率之限,今大清律例尚存其文。泰西则希腊罗马以来皆有此制,中世各国,限制尤严,直至十九世纪,始渐废之,然犹未能绝也。夫富民贷而取重息,诚为朘削贫民之一显弊。有国牧民者,固不容坐视。虽然,贫民之贳焉者,必有其大不得已者存。禁贷而绝货,以是为保护贫民,而不知益以困绝之也。若夫以法规定息率,视彼禁绝贷贳者,为道固稍进,然贫民之忍重息而举债也,必亦有其大不得已者存。贳者多而贷者寡,求过于供,息率势不得不昂。强以法律限制之,则贷者于普通息率之外,更须索犯法之保险费,然后肯出贷,是欲轻之而反以重之也。故善谋国者不为此下愚之策,惟设法以立完备之金融机关,使一国现有之资本,流通捷而效力增;而将来之资本,缘而增殖,则息率之日下,不期而自致焉,各国现行之政策是也。而管子则深明此义者也。故民之贷金取息者,非惟不禁,且奖励之。而取息多寡,亦未尝一为干涉。惟将金融之枢纽,握诸政府,使民之欲贷者,不必仰鼻息于豪强,而政府随时以济其困,即此今世银行所尽之职务也。夫银行应由政府办理与否,其利害固当别论;然以二千年前之人,而知银行为匡济生民之要具,其识见之度越寻常,岂可思议耶?
第五节 财政策
财政与国民经济关系极密切,苟财政办理失当,则国民经济必缘此而萎悴。而国民经济既已萎悴,欲求财政之丰,决不可得。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是也。吾今请语管子之财政策。
聚敛之臣之治财政也,惟求国库之充实而已。而管子则异是,其言曰:
《权修篇》: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
此管子理财之根本观念。一方面与其法治主义之精神相应,一方面与其国民经济政策之精神相应者也。管子又言曰:
《轻重甲篇》:事再其本(按:谓人民生产事业所获之赢,能倍于其资本也。下仿此),则无卖其子者;事三其本,则衣食足;事四其本,则正籍给(按:籍谓租税);事五其本,则远近通。今事不能再其本,而上之求焉无止,是使奸涂不可独行,遗财不可包止。随之以法,则是下艾民。食三升,则乡有正食而盗(按:谓仅得三升之食,则有盗也。下仿此);食二升,则里有正食而盗;食一升,则家有正食而盗。今操不反之事(按:谓事业不能偿有资本,资本一掷而无从回复,故曰不反之事),而食四十倍之粟(按:谓谷价四十倍也),而求民之毋失,不可得矣!且君朝令而求夕具,有者出其财,无有者卖其衣履,农夫粜其五谷,三分贾而去(按:谓将其所有贱而售之,仅得价十分之三),是君朝令一怒(字疑讹),布帛流越而之天下(按:之,往也,谓流往外国也)。君求焉而无止,民无以待之,走亡而栖山阜;持戈之士,顾不见亲;家族失而不分(疑有讹夺)。民走于中而士遁于外,此不待战而内败。
此极启财政失当之弊,充其量可以亡国也。近世言财政学者,谓国家之取于民,当量其力所能负担,故其收所得税也,取其生计必需之最少额免除之,凡以使民不病也。不特此也,各种租税,皆察人民岁入之羡余可以充日常消费之用者,然后取之。其方为母财,资以殖子息者,则不之取也。此何以故?盖欲求租税之丰,必先涵养税源。何谓税源?国民之资本是也。必使一国资本,悉投诸生产事业,常能孽殖子息,然后国民生计,日有余裕,而租税之源,可以汩汩继续而无竭。而不然者,渗蹄之水,一汲而尽矣!夫租税过重,则必至税及资本。资本不能回复,则全国生产力,遂日耗月蚀而无复存,国之亡可立而待也!管子所谓不反之事者此也。
管子之财政策,以不收租税为原则,以收租税为例外。此实一种最奇之财政计划也,吾名之曰无税主义。今举其说。
《国蓄篇》:以室庑籍(按:籍者,税也),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房注云:正数之人,若丁壮也。按:此即后世之丁税),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房注云:赢谓大贾蓄家也。正数之户既避其籍,则至浮浪为大贾蓄家之所役属,增其利耳)。五者不可毕用,故王者遍(按:当作偏)行而不尽也。
又:今君籍求于民曰:十日而具,则财物之贾(按:同价)十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则财物之贾十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则财物之贾十去半;朝令而夕具,则财物之贾十去九。先王知其然,故不求于万民。
又: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租借者,所以强求也;租税者,所虑而请也。(房注云:虑,计也)王霸之君,去其所以强求,废其所虑而请,故天下乐从也。
此管子无税主义之大概也。考其所以持此主义之理由,其一则以为租税妨害国民生产力也,其二则以为租税夺国民之所得也,其三则以为租税贾国民之嫌怨也。此三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今世言财政学者,亦不能具斥其非也。虽然,国家舍租税而欲得岁入,其道何从?则请毕管子之说。
《海王篇》:桓公问于管子曰:“吾欲籍于台雉,何如?”管子对曰:“此毁成也。”“吾欲籍于树木?”管子对曰:“此伐生也。”“吾欲籍于六畜?”管子对曰:“此杀生也”。“吾欲籍于人何如?”管子对曰:“此隐情也。”桓公曰:“然则吾何以为国?”管子对曰:“唯官山海为可耳。”桓公曰:“何谓官山海?”管子对曰:“海王之国,谨正盐荚。”桓公曰:“何谓正盐荚?”管子对曰:“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终月,大男食盐五升少半,大女食盐三升少半,吾子食盐二升少半(房注云:吾子谓小男小女),此其大历也(房注云:历,数也)。盐百升而釜(按:谓以百升为一釜),令盐之重升加分强,釜五十也(房注云:分半也。今使盐官税,其盐之重,每一升加半合而取之,则一釜得五十合);升加一强,釜百也;升加二强,釜二百也;钟二千(十釜为钟),十钟二万,百钟二十万,千钟二百万。万乘之国,人数开口千万也。禺荚之商,日二百万(房注云:禺读为偶,偶,对也。商,计也。按:此谓一国有千万人者,其盐税平均计之,每日可得二百万钱),十日二千万,一月六千万。万乘之国,月人三十钱之籍(按:十字疑衍),为钱三千万。今吾非籍之诸君吾子(房注云:诸君,谓大男大女也),而有二国之藉者六千万(按:谓若抽丁税每月仅得三千万,今不抽丁税而所得能倍之也。房注所解非是,今不采之)。使君施令曰:吾将籍于诸君吾子,则必嚣号。今夫给之盐荚,则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数也(按:谓若君设今日将抽丁税,则民必鼓噪;今专卖盐而收其赢,民虽欲脱税而不可得也)。今铁官之数曰:一女必有一针一刀,若其事立(房注云:若犹然后);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若其事立;行服连(房注云:当作辈)轺辇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若其事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令针之重加一也,三十针一人之籍也(房注云:针之重每十分加一分为强而取之,则一女之籍得三十针也矣)。刀之重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铁之重加七,三耜铁,一人之籍也。其余轻重皆准此而行。然则举臂胜事,无不服籍者(按:谓凡成丁者,无不纳税也)。桓公曰:“然则国无山海不王乎?”管子曰:“因人之山海,假之名有海之国,仇于吾国(按:仇即售字,言彼国有盐而售诸吾国也),釜十五,吾受而官出以百(接:谓彼国盐价每釜值十五钱,官悉买之而转售于吾民,则每釜取百钱),我未与其本事也。受人之事,以重相推,此人用之数也。”
此管子财政策之中坚也。以今语释之,则曰:盐与铁皆归政府专卖而已。铁官之置,使人民生事之具日啬,其法非良,故后世行之,不胜其敝。若盐,则自秦汉以迄今日,皆以为国家最大之税源。虽屡更其法,卒莫能废。即今世所谓文明国,其学者虽以盐税为恶税,倡议废止,然废者不过二三国。岂非以每人所课者极微,而政府所得者极丰乎?秦西各国之国税,前此皆以直接税为中坚。今则殆皆以间接税为中坚。盖负担之普及,收税费之节省,人民之不感苦痛,皆间接税之特长。若盐又间接税中最良之税品也,而首发明此策者,则管子也。后世盐法屡变,至今日而政府专卖之下,复有专卖商之一阶级,故正供益细而民病益甚。管子之法,则纯粹之政府专卖法,而与今世东西各国之制,大致相合者也。
产盐之国,固可以行盐专卖;即不产盐之国,亦能行之。今欧洲各国多此类也。管子所谓受人之事以重相推也。汉武帝之铁政,置官以行鼓铸。其令曰:“敢私铸铁器者砍左趾。”管子之法则不然,试举其说:
《轻重乙篇》:桓公曰:“衡谓寡人曰:请以令鼓山铁,可以毋籍而用足。”管子对曰:“不可。今发徒隶而作之,则逃亡而不守;发民则下疾怨上,边竟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未见山铁之利而内败矣!故善者不如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十,君得其三。”
然则桑、孔之铁税,征之于其成器(即《轻重乙篇》所述衡之说);管子之铁税,征之于其原料。夫征之于成器,则民之得器也益难,而见厄于政府也益甚。故管子之术,优于桑、孔也。管子又立矿产国有之政策,其言曰:
《地数篇》: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沙者,其下有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此山之见荣者也。苟由之见荣者,谨封而为禁。
管子又立森林国有之政策,其言曰:
《轻重甲篇》:为人君而不能谨守其山林薮泽草莱,不可以立为天下王。山林薮泽草莱者,薪蒸之所出,牺牲之所起也。故使民求之,使民籍之,因以给之。
《山国轨篇》:宫室器械,非山无所仰,然后君立三等之租于山,曰:“握以下者为柴植,握以上者为室奉(按:宫室之奉也),三围以上为棺椁之奉。柴植之租若干,室奉之租若干,棺椁之租若干。”
然则管子之财政策,以盐铁为主,而以矿产森林辅之,即财政学所谓官业收入者是也。前此东西各国之财政,大率以租税收入为中坚,其租税又以直接税为中坚。近今则非徒租税中之间接税代直接税而兴也,而官业收入且骎骎乎夺租税收入之席。德国及澳洲联邦导其先路,俄罗斯日本等国步其后尘,若国有铁路、国有森林、盐专卖、烟专卖、酒专卖等,其条目也。此类之收入日增,则各种租税可以渐减,管子所谓无籍而国用足者,庶几见之矣。德国硕儒华克拿氏之论财政,极赞叹官业收入之善,谓胜于以租税为财源。其说虽未免偏畸,然大势所趋,固不可遏矣。而我国之管子,则于二千年前,已实行此政策,使华克拿见之,其感叹又当何如?
管子于前此所举数种官业之外,更有一业焉,为国家莫大之财源者,则商业是矣。其言曰:
《国蓄篇》: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故万民无籍,而国利归于君也。中岁之谷,米石十钱,大男食四石,月有四十之籍;大女食三石,月有三十之籍;吾子食二石,月有二十之籍。岁凶谷贵,米石二十钱,则大男有八十之籍,大女有六十之籍,吾子有四十之籍。是人君非发号令,收啬而户籍也。(房注云:啬,敛也。按:啬即墙字)彼人君守其本委谨(房注云:委谓所委积之物也。谨,严也),而男女诸君吾子,无不服籍者也。一人廪食,十人得余;十人廪食,百人得余;百人廪食,千人得余。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而君得其利。
按:此亦一种之间接税,而变其形以为官业者也。其法盖当丰穰之岁,谷价极贱,粒米狼决,委积而无所得值。政府则以币予民,而易其粟以敛之。及至中岁,粟每石值十钱,凶岁每石值二十钱,政府则照时价而果粟与民。是民当丰岁,不至以余粟为苦;而当中岁凶岁,亦不虑无所得食。于民甚便,而政府每石得十钱或二十钱之利。不必直接收税,而与收税无异也。且此术不徒施之于谷而已,凡百物之为民用者,莫不权乎其轻重之间而敛散之。质而言之,则全国最大之商业,掌于政府而取其赢,以代租税也。管子之财政,以不收租税为原则。虽然,亦有例外焉。时或收租税,则借之以为均剂分配之一手段也。《轻重丁篇》云:“请以令籍人三十泉,齐西出三斗而决其籍,齐东出三釜而决其籍。”(全文见前节)此因各地方之丰凶不同,而借此以均之也。又《山国轨》篇云:
去其田赋,以租其山。巨家重葬其亲者服重租,小家菲葬其亲者服小租。巨家美修其宫室者服重租,小家为室庐者服小租。如国民之贫富,加之以绳。(按:原文云:去其田赋,重葬其亲者服重租,小家菲以租其山巨,家葬其亲者服小租。巨家美修其宫室者服重租,小家为室庐者服小租。国民之贫富,如加之以绳小租。文义全不可解。盖古书传写,讹夺百出,而后人读书之所以难也。今以鄙意颠倒校正之如右,未尝增减一字。虽不敢谓即合于古本,然失之当不远矣。试更以今语释其意义,盖谓免田赋而不征,惟征之于山林。巨家厚葬及美宫室者,皆使纳重租,而小家则反之。其课税之目的物,则构宫室制棺椁之材木也。租之轻重以国民之贫富为衡,如以绳正之也)
财政学家论租税之原则,谓必当测国民之纳税力,便各各适应之以均其负担。盖富者负担宜加重,贫者负担宜递轻。故其于直接税也,则行累进税法,而生计必要之最小额,概予豁除。其于间接税也,则重课奢侈品,而日用必需品则免之。凡所以使贫民不病,而富民得应于其力以荷国费之大部分也。管子所谓“如国民之贫富,加之以绳。”即此义也。
华克拿曰:“昔之租税,专以充国库之收入为目的。今则于此目的之外,更有其他之一重要目的焉,即借之以均社会之贫富是也。”管子之租税政策,则与华氏不谋而合者也。
管子之财政策,此外尚有一妙用焉,则将国费之负担转嫁于外国人民是也。此当于次节别论之。
第六节 国际经济政策
管子曰:“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霸言篇》)我国自秦汉以后,为大一统之国者千余年,环列皆小蛮夷,其文物势力,不足与我相竞,故谋国者于对外政略,莫或厝意焉。即有交涉,亦不过攻掠战争之事。若夫经济力之一消一长,能影响于一国之兴亡,此则秦汉以后之政治家外交家所未尝梦见也。欧洲则不然,彼自千年以来,皆列国并立,势均力敌,境壤相接,交通夙开,故其人之奋于商战也,视兵战为尤力。而其政治家所以指导之者,尤一刻不敢懈。昔者英之克林威尔,法之哥巴,近者德之俾斯麦,英之张伯伦,皆竭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此者也。是故自由贸易、保护贸易之论辩喧于野,关税同盟、关税报复之政策哄于朝。岂不以一国之存,其原因发自邻国者至夥且巨,而所以对待之者不可不慎乎哉?若我管子则深明此意者也。
管子尝论国势与经济之关系曰:
《国蓄篇》:前有万乘之国,而后有千乘之国,谓之抵国;前有千乘之国,而后有万乘之国,谓之距国;壤正方,四面受敌,谓之衢国。以百乘衢处,谓之托食之君;千乘衢处,壤削少半;万乘衢处,壤削大半。何谓百乘衢处,托食之君也?夫以百乘衢处,危慑围阻千乘万乘之间,夫国之君不相中,举兵而相攻,必以为扞格蔽圉之用。有功利,不得乡(按:古向字);大臣死于外,分壤而功列陈(按:古阵字。谓分地以赏,列阵者之功也〕;系累获虏,分赏而禄;是壤地尽于功赏,而税臧殚于继孤也(按:臧,古藏字,谓税币悉为抚恤军人遗族之用也〕。是特名罗于为君耳!无壤之有,号有百乘之守,而实无尺壤之闲,故谓托食之君。然则大国内款,小国用尽,何以及此?曰百乘之国,官赋轨符,乘四时之朝夕(按:朝夕者,盈虚之义),御之以轻重之准,然后百乘可及也。千乘之国,封天财之所植,械器之所出,财物之所生,视岁之满虚而轻重其禄,然后千乘可足也。万乘之国,守岁之满虚,乘民之缓急,正其号令,而御其大准,然后万乘可资也。
《山至数篇》:有山处之国,有氾下水多之国,有山地分之国(按:谓山谷与平原各半也〕,有水溢之国,有漏壤之国,此国之五势,人君之所忧也。山处之国,常藏谷三分之一;氾下多水之国,常操国谷三分之一;山地分之国,常操国谷十分之三;水泉之所伤,水溢之国,常操国谷十分之二;漏壤之国,谨下诸侯之五谷,与工雕文梓器,以下天下之五谷(按:言当奖励工业,与外国以工艺品而易取其谷也)。此准时五势之数也,
此泛论国势与经济之关系,言各国所处地位不同,其经济政策,亦当随之而异。然苟得术以御之,则虽得天较薄之国,犹足以图存而致强也。此其说征诸世界现势而可信也。彼荷兰比利时,皆以蕞尔国当列强之冲,而其天然之恩惠又极薄;而顾以富闻于天下者,经济政策得宜故也。即如彼英国,其国内之农产物,曾不足以资其国三月之民食,而不以为病者,彼能以其工艺下天下之五谷也。
夫管子所用之齐,其国势非得天独厚者也。管子问于桓公曰:“齐方几何里?”桓公曰:“方五百里。”管子曰:“阴雍长城之地,其于齐国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海庄、龙夏,其与齐国四分之一也,朝夕外之所滞齐地者五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然则吾非托食之主耶?”(《轻重丁篇》)然则以齐之国势,宜其永为诸侯弱,而管子乃能用之以致富强、匡天下者何也?则所以善用对外经济政策者得其道也。今请言管子之对外经济政策:
《轻重丁篇》:善为国者,守其国之财,汤之以高下,注之以徐疾,一可以为百,未尝籍求于民,而使用若河海。此谓守物而御天下也。
《揆度篇》:善为国者,如金石之相举,重钧则金倾。故治权则势重,治道则势赢。今谷重于吾国,轻于天下,则诸侯之自泄,如原水之就下。故物重则至,轻则去。有以重至而轻处者,我动而错之,天下已即于我矣。
《地数篇》:桓公问于管子曰:“吾欲守国财而毋税于天下(按:税于天下者,谓国财为外国所攘,如纳税于人也),而外因天下,可乎?”管子对曰:“可。夫水激而流渠,令疾而物重。先王理其号令之徐疾,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矣!”桓公曰:“其行事奈何?”管子曰:“昔者武王有巨桥之粟,贵籴之数。”桓公曰:“为之奈何?”管子曰:“武王立重泉之戍,令曰:民自有百鼓之粟者不行,民举所最粟(房注云:最,聚也)以避重泉之戍,而国谷二十倍,巨桥之粟亦二十倍(按:谓谷价涨二十倍)。武王以巨桥之粟二十倍而市缯帛,军五岁毋籍衣于民。以巨桥之粟二十倍而衡黄金百万,终身无籍于民。准衡之数也。”桓公曰:“今亦可以行此乎?”管子曰:“可。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三者亦可以当武王之数。十口之家,十人咶盐;百口之家,百人咶盐。凡食盐之数,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盐之重,升加分耗而釜五十,升加一耗而釜百,升加十耗而釜千。君伐菹薪,煮泲水为盐,正而积之三万钟。至阳春,请籍于时。”桓公曰:“何谓籍于时?”管子曰:“阳春农事方作,令民毋得筑垣墙、缮家墓、治宫室、立台榭。北海之众,毋得聚庸而煮盐,然则盐之价必四十倍。君以四十倍之价,修河济之流,南输梁,赴宋卫,取濮阳。恶食无盐则肿,守圉大本,其用盐独重。君伐菹薪,煮泲水,以籍于天下,然则天下不减矣。”
《轻重甲篇》:管子曰:“阴王之国有三,而齐与在焉。”桓公曰:“若此言可得闻乎?”管子曰:“楚有汝汉之黄金,而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阴王之国也。苟有操之不工,用之不善,天下倪而是耳。使夷吾能居楚之黄金,吾能令农毋耕而食,女毋织而衣。今请君煮水为盐,正而积之。”桓公曰:“诺。”十月始征,至于正月,成盐三万六千钟。召管子而问曰:“安用此盐而可?”管子对曰:“孟春既至,农事且起,大夫无得缮家墓、理宫室、立台榭、起墙垣,北海之众,毋得煮盐(房注云:本意禁人煮盐,托以农事,虑有妨夺,先自大夫起,欲人不知其机。斯为权术)。若此则盐必坐长而十倍。”桓公曰:“善。行事奈何?”管子曰:“请以令粜之于梁赵宋卫濮阳。”桓公曰:“诺。”乃以令使粜之,得成金万一千余斤。桓公召管子而问曰:“安用金而可?”管子曰:“请以令使贺献出正籍者(按:正,征也。籍,税也),必以金,金坐长而百倍。运金之重,以衡万物,故用若挹于河海。此阴王之业”。
此管子对外经济政策之第一著也。其要点在奖励本国特长之产物,以人力造成独占价格,而吸其赢于外国。夫无论何国,皆缘其气候壤质民业之异,而各有其特长之产物。如英国之煤铁,中国之丝茶,印度之棉花鸦片,美国之菽麦等类是也。凡此等产物,不能善用之,则其利渐为人所攘夺。苟能善用之,则持此可以称霸于天下。而春秋时代之齐国,则以盐为其特长之产物者也,故管子首利用之。其利用之之策如何?凡所谓一国特长之产物者,必其物为他国所无有,或虽有之而其质与量皆不及我,或其生产费之廉不能如我者也。夫如是故可以造成独占价格。独占价格者,其价格之高下,惟吾所欲、惟吾所命也。凡物之能造成独占价格者,其要件有三:一曰其物之全部或大部分为我所独有,二曰其物为人生日用所必需,三曰其物之生产总额能以人力限制之。故有竞争而生产太多,则独占价格不成立。欲造独占价格,必先杜绝竞争,限制生产。及夫独占之势既成,则全世界之欲得此物者,不得不俯伏以丐诸我。我虽十倍其值,而人莫能靳矣!此术也,泰西诸国近十余年来大行之。现在遍美国之托辣斯,其代表也。其法先兼并同业者,使之就我范围;次乃察全国,或全世界消费此物之总额约共几何,如其数以制造之,使求常过于供,而价自不得不腾,而利遂常归于己。美国产业,所以以雷霆万钧之力,震压欧洲,使欧洲诸先进国,恐慑而困于防御者,皆以此也。夫此等手段,以道德之原则律之,其为不正,固无待言;然在列国并立之世,“国际无道德”一语,已深中于人心,弱肉强食,何国蔑然?苟有可以利吾国者,遑恤其病及人国?此实现今列国商战之惨状,我国人所蘧然未尝觉者也。而岂知发明此术,实行之而灼著成效者,乃在管子。管子之治盐也,知其物为齐所独有,又知其为梁赵宋卫濮阳所必需,乃限制其生产额而昂其价,坐收十倍之利。此即今世托辣斯所用之手段,所至辟易而莫能御者也。特托辣斯之利,私人占之,管子则由国家行之耳。夫以现今欧洲各国之产业家,犹不能敌美国一私人之托辣斯;况当管子之时,各国之政府人民无一解经济上之原理者哉?以之与管子遇,直如卵之见压于泰山而已。此管子之所以奏全胜也。
抑独占价格者,又非必吾所自产之物而始能行之也。即吾所本无之物亦能行之。盖有资本则能尽笼百货使归于己,令天下之欲得货者,不能舍我而他求,则价之高下,又惟我所命矣!此谓买卖独占是也。管子既以独占盐利之故,一举而撄他国之金万余斤,资本之豪,既举世莫敌。于是复相时变察物情,以敛轻散重之术行诸他物,而其第二次所独占者即金也。天下所有金本不多,其产额之增加,更不能骤。当时之金,盖天然具有能独占之性质者也。金之大部分,已在齐政府;齐政府钥之不使出,金价固已腾贵矣。而彼复令民之贺献出征籍者必用金,则齐国境内之金价愈腾,而各国民之有金者,竞输之于齐以求利。若水就下,此必然之势也。此又征诸现今之实例而可知也。今英国之英伦银行,若因纸币准备金缺乏之故而欲吸收正金,则抬高其利率,使出他国之上,则德法美俄各国之金,滔滔而注入英国,若水就壑。其于金也,欲招之来则来,欲麾之去则去,惟英伦银行所欲,无不如意也。不解经济学理者,骤闻之鲜不以为奇,不知此乃一定之原则,如一加一之必为二也。管子惟深明此理,故能以术尽笼天下之金,使归于齐。夫至天下之金既归于齐,则各国皆以乏金之故,其金价之昂,必与齐等,或视齐更甚焉。然金价之涨落,恒与物价之涨落成反比例。各国之金价大腾,则各国之物价,大贱必矣!于是管子又得施其轻重之术。
管子第三次所独占者则谷也。谷为人生日用必需之品,其为力固已至伟,而当时兼用之为货币,故其影响于国民经济,视今为尤重。天下之金,既聚于齐国政府,则无论在齐国在外国,而百物之价,皆不得不贱,谷亦其一也。然谷以兼为货币之故,则虽对于金而见为贱者,对于他物而犹见为贵。于斯时也,管子则利用其金以谋独占天下之谷,先出政府之金,以购境内之谷,使齐国境内之谷价,高于邻国,则邻国民之趋利者,自相率奉其谷而输诸齐。故其言曰:“滕鲁之粟釜百(百,每釜值百钱),则使吾国之粟釜千。滕鲁之粟,四流而归于我,若下深谷。”(《轻重乙篇》)又曰:“彼诸侯之谷十(言其价为十也),使吾国谷二十,则诸侯谷归于吾国矣。”(《山至数篇》)夫齐政府既尽笼天下之金,即出其一部分以市谷,其金固未散尽,其优势固犹足以制天下也。而一转圜间,天下大部分之谷,又为齐所独占。故以泻卤之齐(《史记·货殖列传》云:齐地泻卤),其地不产谷者四之一,而常能以多谷雄于天下。齐政府既握金谷之二大权,时其盈虚以操纵天下百物,天下百物之价,遂成为齐政府之独占价格,高下悉惟其所命矣!
然此种政策,非一度用之,而遂可以永保优势也,必须赓续常用,而勿或失其机宜。管子又言曰:
《地数篇》:夫本富而财物众,不能守则税于天下(税于天下义见前);五谷兴丰,巨钱而天下贵,则税于天下。然则吾民常为天下虏矣!夫善用本者,若以身济于大海,观风之所起,天下高则高,天下下则下。天高我下,则财利税于天下矣!
《轻重乙篇》: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
《轻重甲篇》:轻重无数,物发而应之,闻声而乘之。
《山权数篇》:轨守其数,准平其流,动于未形而守事以成物,一也而十,是九为用。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引十之半,而藏四以五,操事在君之决塞。
《轻重甲篇》:万物通则万物运,万物运则万物贱,万物贱则万物可因矣!知万物之可因而不因者,夺于天下。
《地数篇》:夫齐衢处之本,通达所出也,游子胜商之所道。人求本者,食吾本粟,因吾本币,出令有徐疾,物有轻重,然后天下之宝,壹为我用。善者,用非有,使非人(按:谓非我之所有者,而我能用之。非我之人民,而我能使之也)。
要而沦之,管子之经济政策,不外以金谷御百物,而复以金与谷互相御。此政策一面用以对内,一面用以对外。其用之对内也,凡以为对外之地也。以管子之识、管子之才,既自造此优势而复自乘之,因以控制天下。天下各国人民养生送死之具,其柄无不操自管子。予之夺之,贫之富之,皆惟管子所命。然则各国欲不为齐役也得乎?“桓公问管子曰:请问用兵奈何?管子对曰: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五战而至于兵。”(《轻重甲篇》)然则管子所以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者,岂有他哉?本对外经济政策之成功而已!今请举其成功之迹。
《轻重戊篇》:桓公曰:“鲁梁之于齐也,蜂鳌也!齿之有唇也!今吾欲下鲁梁,何行而可?”管子对曰:“鲁梁之民俗为绨,公服绨,令左右服之,民从而服之。公因令齐勿敢为,必仰于鲁梁,则是鲁梁释其农事而作绨矣!”桓公曰:“诺。”即为服于泰山之阳,十日而服之。管子告鲁梁之贾人曰:“子为我致绨千匹,赐子金三百斤,十至而金三千金,则是鲁梁不赋于民,财用足也。”鲁梁之君闻之,则教其民为绨。十三月,而管子使人之鲁梁。鲁梁郭中之民,道路扬尘,十步不相见,曳繑而踵相随,车毂齺,骑连伍而行。管子曰:“鲁梁可下矣!”公曰:“奈何?”管子对曰:“公宜服帛,率民去绨,闭关,毋与鲁梁通使。”公曰:“诺。”后十月,管子令人之鲁梁。鲁梁之民,饿馁相及,应声之正,无以给上(应声之正,谓急速之赋。正首征)。鲁梁之君,即令其民去绨修农,谷不可以三月而得。鲁梁之人籴十百(谷斗千钱),齐粜十钱(谷斗十钱)。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三年,鲁梁之君请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莱莒与柴田相并,为之奈何?”管子对曰:“莱莒之山生柴,君其率白徒之卒,铸庄山之金以为币,重莱之柴贾。”莱君闻之,告左右曰:“金币者人之所重也,柴者吾国之奇出也,以吾国之奇出,尽齐之重宝,而齐可并也。”莱即释其耕农而治柴,管子即令隰朋反农。二年,桓公止柴。莱莒之籴三百七十,齐粜十钱,莱莒之民降齐者十分之七。二十八月,莱莒之君请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楚者,山东之强国也,其人民习战斗之道。举兵伐之,恐力不能过。兵弊于楚,功不成于周,为之奈何?”管子对曰:“即以战斗之道与之矣。”公曰:“何谓也?”管子对曰:“公贵买其鹿。”桓公即为百里之城,使人之楚买生鹿。楚生鹿当一而八万。管子即令桓公与民通经重,藏谷十之六。令左司马伯公将白徒而铸钱于庄山,令中大夫王邑载钱二千万,求生鹿于楚。楚王闻之,告其相曰:“彼金钱,人之所重也,国之所以存,明王之所以赏有功。禽兽者群害,明王之所以弃逐也。今齐以其重宝贵买吾群害,则是楚之福也。天且以齐私楚也。子告吾民,急求生鹿,以尽齐之宝。”楚民即释其耕农而田鹿。管子告楚之贾人曰:“子为我致生鹿二十,赐子金百斤;十至而金千斤也。则是楚不赋于民而财用足也。”楚之男子居外,女子居涂。隰朋教民藏粟五倍,楚以生鹿藏钱五倍。管子曰:“楚可下矣!”公曰:“奈何?”管子对曰:“楚钱五倍,其君且自得而修谷。钱五倍,是楚强也。”桓公曰:“诺。”因令人闭关不与楚通使。楚王果自得而修谷。谷不可三月而得也。楚籴四百,齐因令人载粟处芊之南,楚人降齐者十分之四。三年而楚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代国之出何有?”管子对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贵买之。”管子曰:“狐白应阴阳之变,六月而壹见。公贵买之,代人忘其难得,喜其贵买,必相率而求之。则是齐金钱不必出,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离枝闻之,必侵其北。离枝侵其北,代必归于齐。公因令齐载金钱而往。”桓公曰:“诺。”即令中大夫王师北将人徒载金钱之代谷之上,求狐白之皮。代王闻之,即告其相曰:“代之所以弱于离枝者,以无金钱也。今齐乃以金钱求狐白之皮,是代之福也。子急令民求狐白之皮以致齐之币,寡人将以来离枝之民。”代人果去其本,处山林之中,求狐白之皮,二十四月而不得一。离枝闻之,则侵其北。代王闻之大恐,则将其士卒葆于代谷之上。离枝遂侵其北,王即将其士卒愿以下齐。齐未亡一钱币,修使三年而代服。
又:桓公问于管子曰:“吾欲制衡山之术,为之奈何?”管子对曰:“公其令人贵买衡山之器械而卖之,燕代必从公而买之。秦赵闻之,必与公争之。衡山之械器必倍其贾。天下争之,衡山械器必十倍以上。”公曰:“诺。”因令人之衡山求买械器,不敢辩其贵贾。齐修械器于衡山十月。燕代闻之,果令人之衡山求买械器。燕代修三月,秦国闻之,果令人之衡山求买械器。衡山之君告其相曰:“天下争吾械器,令其贾再什以上。”衡山之民释其本,修械器之功。齐即令隰朋漕粟于赵,赵籴十五,隰朋取之,石五十。天下闻之,载粟而之齐。齐修械器十七月,修粜五月,即闭关不与衡山通使。燕代秦赵即引其使而归,衡山械器尽。鲁削衡山之南,齐削衡山之北,内自量无械器以应二敌,即奉国而归齐矣。
此管子以商战灭人国之成效也。由今观之,其道虽若近于滑稽,然实有至理存焉。近世之言国民经济学者,皆谓一国之中,必须各种产业同时发达,万不可有所偏废。就中如日常生活必需之品,尤当自产之而不可仰给于外人。即如现在英国,惟务工商,农业日废,虽已富甲天下,而国中有识者犹忧之。当英国废止谷物条例时(事在西历千八百四十六年),其反对党昌言曰:“今国之民食,仰诸邻封。一旦有事,敌国闭关不与我通,我势不得不乞降。是明毁政治之独立,而使我民为人虏也。”云云。幸而英国谷食非专仰给于一国,其海军力又常能优制海权耳。不然,则此一事固足以病英矣!(前年海运调查官苏伯里氏犹以此问题质诸当局)而当拿破仑盛时,联欧洲大陆以行保护贸易,合纵摈英,英且几蹶。此亦前事之师矣!夫以甲国所生产之物,而专仰消费于乙国,苟乙国一旦停止其需要,则甲国必蹶。以乙国所消费之物,而专仰生产于甲国,苟甲国一旦停止其供给,则乙国必蹶,此自然之理也。在今日各国发达,交通盛开,且各国人民互市之自由,以条约规定之,不能以政府之力任意闭关。且一国所生产之物,非必仰需要于一国,而常有多数国与之竞争。一国所消费之物,又非必仰给供于一国,而亦常有多数国与之竞争,则夫欲以经济政策弱亡人国者,其手段不能如管子之简易,此无待言。然使我国突然禁鸦片入口,则其影响于印度者何如?使暹罗缅甸突然禁米出口,我国突然禁豆出口,则其影响于日本者何如?是知一国之产业,苟有所偏畸,则敌人既得乘我所丰者以困我,又得乘我所乏者以困我。此保护贸易政策,所以为今世诸国所同趋也。明乎此理,则知当时管子之能行此政策以弱四邻,必非夸而诞矣!(后人多有疑《轻重》诸篇为伪书者,孔冲远、黄东发皆极力指摘之,一由此诸篇讹夺特多,几不能读。一由其所言经济学理极为奥衍,我国此学向不发达,故读者不能索解,即如此段所列诸条后,人谓为必无是理,岂知其为事所必至,理所固然者哉)
管子虽用金币以操纵天下,然其筹国民经济也,以金币为手段,而不以之为目的。盖以金币与财富,截然不同物也。此义也,欧洲学者,直至十七世纪以后,始能知之。而管子则审之至熟者也!又货币价格之与物价必成反比例也,货币数量之与物价必成正比例也。此义直至亚丹·斯密始发明之,而管子则已审之至熟者也!夫以当时并世之人,无一人能解此理,无一人能操此术,而惟管子以宏达之识,密察之才,其于百物之情状,视之洞若观火而躬筦其机以开阖之,安得不举天下而为之役哉?
第十二章 管子之外交
管子生列国并立之世,而欲以区区之齐称霸于天下,则外交其不可不谨也。管子之外交,首在审天下之大势,观己国所处之位置何如,然后应之以施政策焉。其言曰:
《霸言篇》:强国众,合强以攻弱以图霸;强国少,合小以攻大以图王。强国众而言王势者,愚人之智也;强国少而施霸道者,败事之谋也。夫神圣视天下之形,知轻重之时;视先后之称,知祸福之门。强国众,先举者危,后举者利;强国少,先举者至,后举者亡。
此管子泛论形势之言也。而当春秋之时代,则众强并立,势钧力敌,管子以为是当称霸道之时,故曰:
《枢言篇》:有制人者,有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人众兵强而不以其国造难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国后;如此者,制人者也。人不众,兵不强,而好以其国造难生患,恃与国,幸名利;如此者,人之所制也。人进亦进,人退亦退,人劳亦劳,人佚亦佚;进退劳佚,与人相胥;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
管子既持此宗旨,故桓公初政,屡议征伐,而管子皆力沮之,凡不欲以其国先天下也。既知己矣,又当知彼。其知彼之术奈何?
《小匡篇》:使隰朋为行,曹孙宿处楚,商容处宋,季劳处鲁,徐开方处卫,晏尚处燕,审友处晋。又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资粮财币,使出周游四方,以收求号召天下之贤士。饰玩好,使出周游四方,鬻之诸侯,以观其上下之所贵好。
凡此皆所以审敌情而谋对之之策也。然管子之制天下也,以商战而不以兵战,故观各国上下所贵好,为其最要之手段。其对外经济政策之所以能施者,皆以此也。
此言其外交之大略。至其征伐会盟之事,当于末章别论之。
第十三章 管子之军政
管子言五战然后至于兵,则军事似非其所甚重。然管子之论兵术与治军政,皆有非后人所能及者。请更述之。
管子之治兵,皆务不战而屈人,非待战而后屈人者也。其言曰:
《七法篇》:为兵之数,存乎聚财而财无敌,存乎论工而工无敌,存乎制器而器无敌,存乎选士而士无敌,存乎政教而政教无敌,存乎服习而服习无敌,存乎遍知天下而遍知天下无敌,存乎明于机数而明于机数无敌。故兵未出境,而无敌者八。是以欲正天下者,财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财盖天下而工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工盖天下而器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器盖天下而士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士盖天下而教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教盖天下而习不盖天下,不能正天下;习盖天下而不遍知天下,不能正天下;遍知天下而不明于机数,不能正天下。
故聚天下之精财,论百工之锐器;春秋角试,以练精锐为右;成器不课不用,不试不藏;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雄俊;故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当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圉。
此其言虽若老生常谈,然军政之本,尽于是矣!今日中国之言治兵者,财政紊乱而不思理;兵器皆仰给于人而不能自制造;法令废弛,不一整顿;人才消乏,不思蓄养;世界大势,懵无所知;而日日以练兵为言,其视管子抑何远哉?管子又曰:
《九变篇》:凡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者,有数以至焉:曰大者亲戚坟墓之所在也,田宅富厚足居也;不然,则州县乡党与宗族足怀乐也;不然,则上之教训习俗慈爱之于民也厚,无所往而得之;不然,则山林泽谷之利足生也;不然,则地形险阻易守而难攻也;不然,则罚严而可畏也,赏明而足劝也;不然,则有深怨于敌人也;不然,则有厚功于上也;此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也!
《兵法篇》:举兵之日而境内贫,战不必胜,胜则多死,得地而国败,此四者用兵之祸者也!举兵之日而境内不贫者,计数得也。战而必胜者,法度审也。胜而不死者,教备器利,敌不敢校也。得地而国不败者也,因其民也。
《七法篇》:凡攻伐之为道也,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是故张军而不能战,围邑而不能攻,得地而不能实;三者见一焉,则可破毁也。故不明于敌人之政,不能加也;不明于敌人之情,不可约也;不明于敌人之将,不先军也;不明于敌人之士,不先陈也。是故以众击寡,以治击乱,以富击贫,以能击不能,以教卒练士击驱众白徒,故百战百胜。
《霸言篇》:故善攻者,料众以攻众,料食以攻食,料备以攻备。以众攻众,众存不攻;以食攻食,食存不攻;以备攻备,备存不攻。释实而攻虚,释坚而攻虚,释难而攻易。
《兵法篇》:五教者,一曰教其目以形色之旗,二曰教其身以号令之数,三曰教其足以进退之度,四曰教其手以长短之利,五曰教其心以赏罚之诚。
以上所举,皆兵事上之格言,兵家所当服膺者也。书中尚多,不具钞。然则管子所实施之军政何如?
《小匡篇》:桓公曰:“吾欲从事于天下诸侯,其可乎?”管子对曰:“未可。君若欲正卒伍修甲兵,则大国亦将正卒伍修甲兵;君有征战之事,则小国诸侯之臣,有守圉之备矣;然则难以速得意于天下。公欲速得意于天下诸侯,则事有所隐,而政有所寓。”公曰:“为之奈何?”管子曰:“准内政而寄军令焉。为高子之里,为国子之里,为公里。分齐国以为三军,择其贤民使为里君。乡有行伍卒长,则其制令;且以田猎因以赏罚,则百姓通于军事矣。”桓公曰:“善。”于是管子乃制五家以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为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为军令。是故五家为轨,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师,故万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三军,故有中车之鼓,有高子之鼓,有国子之鼓。春以田,曰搜,振旅;秋以田,曰狝,治兵。是故卒伍政定于里,军旅政定于郊。内教既成,令不得迁徙,故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爱,少相居,长相游,祭祀相福,死丧相恤,祸福相忧,居处相乐,行作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昼战其目相见,足以相识;欢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则固,以战则胜。君有此教士三万人以横行天下,诛无道以定周室;天下大国之君,莫之能圉也!
此管子军政之组织,而后世学者多能道之者也。其所谓事有所隐而政有所寓者,此自当时交通未盛谨守秘密之一妙用,非可以适用于今日。至其所以养成军国民之精神者,则百世下犹当师之也。昔希腊之斯巴达,以武德震耀古代;其教民也,使之共桌而食;及其从军,则共食者共死生焉。近日日本以各师团各队,大率以各县各郡之民分隶之,使其民当未为兵以前,固已相习;既为兵而爱情日以固结,则于其战也,其互保名誉、互捍患难之情更炽。管子所谓欢欣足以相死也。夫兵之所以强,以爱国心为第一义,固无论矣。然常人之情,爱国心恒不如爱乡心爱亲友心之烈。既已激发其爱国心矣,而复利用其爱乡心爱亲友心以为之导,则其感发愈速,而收效愈神。曾胡罗李诸公之治湘军,其将校士卒之所以冒百险而不辞,经屡败而不悔者,其发于急公赴义之诚,不过十之一二;而其急父兄师友戚邻之难者,乃十而八九也。此实深得管子之遗意者也!
《小匡篇》:三岁治定,四岁教成,五岁兵出,有教士三万人,革车八百乘。诸侯多沉乱,不服于天子。于是乎桓公东救徐州,分吴半,存鲁蔡陵,割越地;南据宋郑,征伐楚,济汝水,逾方地,望文山,使贡丝于周室,成周反昨于隆岳,荆州诸侯莫不来服。中救晋公,禽狄王,败胡貉,破屠何,而骑寇始服。北伐山戎,制令支,斩孤竹,而九夷始听,海滨诸侯,莫不来服。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方舟投柎,乘桴济河,至于石沉,县车束马,逾太行,与卑耳之貉,拘秦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从。兵一出而大功十二,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诸侯国莫不宾服。与诸侯饰牲为载书,以誓要于上下荐神,然后率天下,定周室,大朝诸侯于阳谷。故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呜呼!管子之功伟矣!其明德远矣!孔子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太史公曰:“管仲之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是以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呜呼,如管子者,可以光国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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