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我就这样吃垮了盛世大唐
清风徐徐上
清朝历史学家赵翼写过一部很有名的《廿二史札记》,在书中的一篇论文《地气论》里提出一个很简单、而又很玄妙的理论:“地气之盛衰,久则必变。唐开元、天宝间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大变局也。”
意思是说,以安史之乱为分水岭,中国的政治中心就从关中转向了河北,这是“地气”变迁的大趋势,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自从唐朝以后,定都关中的政权就都统一不了中国,长安从此成为“废都”;定都河北、特别是北京的政权则取而代之,辽、金、元、明、清历代,越来越巩固,越来越兴盛。现在中国的首都还是北京。反观西安,已经沦为二线城市。
北京政权的长期成功,反衬的是长安政权的长期衰败。从周朝到唐朝,关中地区辉煌了将近二千年,为什么在唐朝以后一蹶不振?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问题。
这个问题固然可以有很多解释,但其中很关键的一个,我们现在到陕西转一圈,就会深有感触:水。
在先秦和秦汉时期,关中的水资源是很多的。《诗经》中大量记载了关中地区的稻田,“十月获稻,为(二声)此春酒”,秦国建郑国渠之后,“收皆亩一钟”,从产量来看,无疑是水稻。汉武帝时,关中建了白渠、六辅渠等水利设施,导致关中、特别是渭南农民大批改种水稻,以至于《汉书·食货志》记载,董仲舒对汉武帝说,“关中俗不好种麦”。看来,当时的关中地区农田景象更像现在的长江流域,与现在陕西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直到盛唐时期,唐玄宗君臣还多次提到关中的稻田,但此时由于人口增加,关中粮食已经不能自给,唐朝皇帝被迫多次带群臣“东巡”洛阳,迎接从大运河运来的南方粮食,号称“逐粮天子”。唐德宗时期,禁卫军都被迫沿街乞讨,听说粮车抵达长安,唐德宗高兴得亲自跑到东宫对太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后来经过黄巢暴动,五代十国时,关中已经没有大面积的稻田了,此后更是每况愈下,许多水渠都干涸了,习惯吃大米的居民迅速消失。如果没有明朝引进的玉米、土豆、花生和红薯等美洲抗旱作物,陕西人口会更加稀少。
唐朝以后,关中、以至于整个西北地区的干旱化,固然与唐朝以后北半球气候变得寒冷干燥有关,但如此严重、以至于无法逆转的地区性干旱化,更重要的则与人类的活动有关。在这些活动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养羊。
养羊造成土地沙化严重
羊是中国六畜之一,中国人从史前时代就开始养羊,公元前三四千年的甘肃马家窑遗址中就出土了绵羊骨头,公元前1700年前后的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被怀疑为夏朝晚期首都)则出土了已知中国最早的山羊骨头。
先秦时期,羊在中国人餐桌上出现得比较少。事实上,当时中国人日常以吃素为主,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肉,就像《论语·微子》记载的那样,如果家里来了贵客,普通人家杀只鸡就算是盛宴了。当然,那个时候野生动物比较多,老百姓如果有狩猎的特长,经常能吃到野味。
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大力提倡畜牧业,出现了一些养殖大户,刘邦出生的时候,村里人就曾经摆下羊酒宴来庆贺。到了汉武帝时期,出现了专业的养羊大户,在《九章算术》中,一头羊的价格大约相当于两头猪(当时猪的身材比较小,和羊差不多)。不过从考古发掘结果来看,汉朝养羊的规模还是比较小,汉代遗址中猪骨头的数量多于羊骨头。据载,当时内地的养羊大户通常也就只有千余只羊,马超的祖宗马援年轻时候在陇右一带放牧,养了牛马羊各几千头,就已经备受瞩目了。
大体上来说,汉朝人对牛、羊、猪、鸡、狗这五种肉类平等看待,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偏好。但是,随着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市场上的偏好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唐朝的时候,穷人还是平常只能吃得起鸡,但普通人却开始以羊肉为主要肉食,什么炙羊、蒸羊、过厅羊、羊肉面条在街头司空见惯,各种馅饼、包子、饺子也是以羊肉馅为主,贵族官员更是几乎非羊肉不吃。为了保护耕牛,唐朝政府长期严格禁止吃牛肉,狗肉则因为受到西北游牧民族的普遍抗拒而从餐桌上消失。唐朝汉族极少再像汉朝人那样吃狗肉,只有高丽族例外,还因此受到歧视,据《旧唐书·高仙芝传》记载,高丽族大将高仙芝就曾经被顶头上司痛骂:“啖狗肠高丽奴!啖狗屎高丽奴!”
那么,为什么羊肉如此受唐朝人青睐呢?
因为“羊”和“杨”谐音,唐朝的天下是从老杨家抢来的,所以在唐朝吃羊肉政治正确!
胡服使者牵着长角羊向大唐进贡 周昉《蛮夷执贡图》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由于官方的提倡,整个唐朝社会都掀起了养羊吃羊的热潮,可以说是无羊不成宴。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宋朝,《岳飞传》里有个段子,说哈迷蚩因为身上有羊膻味,被宋军发现,割掉鼻子。其实,《岳飞传》完全说反了,哈迷蚩这样的女真人都爱吃猪肉,倒是宋朝汉人广泛吃羊肉,“吃羊肉”甚至成为宋朝人当官发财的代称。宋朝皇室祖宗家法“御厨止用羊肉”,原则上“不登彘肉”,也就是猪肉。据官方档案记载,宋神宗的皇宫一年吃掉“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常支羊羔儿一十九口,猪肉四千一百三十一”,猪肉还不到羊肉的百分之一。《武林旧事》记载,张俊为了庆祝“镇压岳飞反革命集团”,请宋高宗赴宴,这对君臣一顿吃了片羊头、铺羊粉饭、烧羊头、烧羊肉、羊舍托胎羹、斩羊等11道羊肉菜,金兀术是肯定吃不下这么多羊肉的。如果岳飞真的“直捣黄龙府”,家猪很可能会在中国灭绝。猪肉真正超过羊肉,成为汉族的主要肉食品种,还得等到提倡吃猪肉的清朝,原因有二:一是满族人作为女真后裔,本来就爱养猪吃猪;二是清朝江山是从老朱家抢来的,所以在清朝吃猪肉政治正确!
话说回来,唐朝人大力养羊,跟西北地区的干旱化有什么关系?
北魏到北周、隋唐,这几个王朝无论血统还是文化,都跟游牧民族大有瓜葛,爱吃羊肉。从北魏起,朝廷就在西北地区建了不少大型国营牧场,之后历代沿袭,唐玄宗开元年间,仅是陇右牧场,就有羊67万头,(《新唐书·兵志》)。这还只是官方养的羊,民间养羊数字还不计在内。
除了自己牧养,更有域外输入的进口羊。唐代自唐太宗开始,追求游牧农耕二元制的“天可汗模式”,跟游牧民族搞统战,而游牧民族归附大唐,没什么别的能拿出手,就只有牛马羊,《新唐书·郭元振传》载,武则天时代,西突厥突骑施部头领娑葛,一次就进献了“牛羊十余万”,虽然具体配比不载,但不用问肯定是羊多牛少。还有政府批准甚至邀请来的中亚、西亚的移民,也是赶着羊群一起来。
另一个数字也可以侧面证明唐代羊的数量,唐朝的官员福利制度,亲王至二品官官,每月配给羊20口,猪肉60斤,三品至五品,只有羊肉,三品每月羊12口,四五品每月9口,各家赶上什么婚丧嫁娶大日子,办的酒席也以羊肉为主,而这个风俗不光是官场,民间亦然。从这个羊肉消费量,也可以大致反推出唐代养羊的规模。
手抓羊肉
所以,政府的大力提倡之下,唐代中国西北羊的数量,比之汉代,堪称爆炸性增长。而羊和其他牲畜不同,特别是山羊,善于攀爬,能喝盐碱水,适应环境能力特别强,吃草不会只吃草叶,而是会用蹄子把草根都扒出来吃掉,甚至还会吃树皮。我们知道,如果只吃草叶,草还会继续生长,俗话说“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如果草根被吃,草就死了,正所谓“斩草除根”。同样,如果树皮被剥,树木也会死亡。所以我们看到,凡是世界上以山羊为主要养殖对象的地区,植被都比古代退化,出现荒漠化的迹象;反过来,由于山羊适应力强,又得到荒漠化地区居民的青睐,造成恶性循环。
如今我们去西北游玩,会看到汉朝的夯土长城遗址,大多损毁严重,真的是“远古的破墙”。游客可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战争或沙尘暴破坏的。但事实上,对汉长城造成最大破坏的是羊蹄。长城无人戍守,夯土的城墙上长出野草,就成了羊的自助餐厅,千年以来,在牧羊人带领下,无数羊群在长城内外反复游逛,用蹄子持续地扒着汉长城,伸着脖子够草吃,最终几米高长城都被挖塌。长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呢?
唐朝养羊业的爆发式增长迅速摧毁了中国西北的生态环境,使其在唐朝中后期大规模沙漠化,导致唐朝再也无法复兴。
唐朝在养羊业上犯的历史错误,现在人类还在犯。特别是在脆弱的海岛生态系统上,山羊,绝对是毁灭性的存在,比如地中海的厄尔巴岛,这座意大利第三大岛,因为山羊的引进,整座岛被啃得光秃秃,搞得当年被流放到这的拿破仑每天望着一座荒岛,度日如年。
钓鱼岛上的山羊
另一个距离我们更近的案例,发生在钓鱼岛上,日本青年会于1978年蓄意留下了一对山羊,它们的后代如今已经繁育至数百头,彻底摧毁了钓鱼岛上原有的生态环境,本土动植物遭到灭顶之灾。现在,原本林木茂盛的钓鱼岛上已经没有了像样的树木,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草地。如果不尽快清除这些日本山羊,钓鱼岛上迟早会寸草不生。
这正是: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绿草都被我啃光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羊的破坏力难以想象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我能扒塌了城墙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我生生吃垮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