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我们是不是世界的中心
——明人和清人对西学的不同看法
楼主:渺渺愁予
“中国居亚细亚十之一,亚细亚又居天下五分之一,则自赤县神州而外,如赤县神州者且十其九,而戋戋持此一方,胥天下而尽斥为蛮貉,得无纷井蛙之诮乎!”
——(明)瞿式穀《职方外纪小言》
“大地东西七万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其缘边滨海而居者,是谓之裔,海外诸国亦谓之裔。裔之为言边也。”
——《清朝文献通考·四裔考一》
明万历十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一行远赴重洋来到中国,兴起了一场西学东间的高潮,给中国历史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利玛窦及其以后的传教士们,在传教的同时,还带了当时西方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包括欧几里德几何学、哥白尼“日心说”、伽利略“地圆说”“地动说”,地理大发现的成果等,涉及到天文、地理、哲学、数学、医学、水利、化学、光学、力学、机械制造等,让当时的中国士人大开眼界,很快在朝野内外掀起了一股西学浪潮。
与此历史风潮应运而生的,是一批介绍或者融会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先后面世。利玛窦和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是其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一部。除此之外,利玛窦还和徐光启合译了《测量法义》,李之藻和利玛窦合译了《同文算指》、《寰容较义》;徐光启还和熊三拔合译了《泰西水法》,介绍西方的水利科技;王徵与邓玉函合译了《奇器图说》,介绍西方工艺技术;焦勖与汤若望合译了《火攻挈要》,介绍西方火炮技术。当时西方哲学思想也传入中国,如流行的《名理探》一书,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辩证法大全疏解》;《寰有诠》,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学》。甚至公元1623年,明朝还刊行了艾儒略的《西学凡》一书,专门介绍了西方各大学的“建学育才”之法,包括文学、法学、医学、哲学等各个学科!
明末西学东渐,是受到了士大夫乃至皇帝的欢迎的。李之藻上书朝廷请求译书得到了肯定和支持。朝廷还专门开设历局,徐光启主事,聘请龙华民、邓玉函、罗雅谷等外国人,参校西方立法,编撰新历,最后编成《崇祯历书》。然而,此时正值明清易代之际,世情翻覆,江山易手,明朝覆亡,《崇祯历书》竟未颁行。
最可悲的是《几何原本》中译本的命运。当时翻译的时候,利玛窦怕中国人不接受,有劳无功,于是和徐光启商量,只译了前六卷,后来的九卷留待日后再译。但明朝灭亡后,清朝竟无人关注此事。号称中国最爱数学的皇帝康熙,经常叫传教士入宫讲学,但对此事也毫无兴趣。直到19世纪中叶,才有了《几何原本》后九卷的中译本,较之徐光启的翻译,已经晚了250年!
在明末的西学东渐中,明朝人对世界大势以及各国情形的看法,甚至可以说远远领先于后来的清人。他们之所以对学习西方知识有着浓厚的兴趣,就是因为他们认识到:中国是世界的一个重要部分,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西方和东方是同样重要的。如开篇所举瞿式穀的名言:认为中国占亚细亚的十分之一,亚细亚又是世界的五大洲之一。所以神州之外,其实还有神州。如果只处一方,却自以为自己是中心,说别人都是蛮夷,跟井底之蛙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东海和西海,心同理同,所不同的,只是语言文字而已。”
因为有着较正确的世界观和心态,明人对西人和西学是平等视之、认真学习的态度。认为西方人带来的地图和书籍,让他们认识到天地之大,还有夸父不能逐,章亥不能步的地方。方以智甚至宣称“以泰西为剡子”(剡子曾教过孔子)。李之藻极力赞美西方科技的进步:“有水法之书,精巧绝伦……有算法之书,不用算珠,举笔立成……有测望之书,能测山岳江河远近高深……有仪象之书,能极论天地之体与其变化之理……有万国图志之书,能载各国风俗山川险夷远近……有医理之书,能论人身形体血脉之故与其医治之方……有乐器之书,凡各种钟琴笙管,皆别有一种技巧……有格物穷理之书,备论物理事理,用以开导初学……”诸如此类书籍,他均上书要求朝廷进行翻译传播。
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朝,就有这样开眼看世界的风气,让后人既惊且叹!
严格地说,明朝覆亡,并不等于西学东渐的结束,一度,清初传教士依然活动在朝政内外。但情形有了很大变化,仅在离明亡并不久的顺治年间,就有官员攻击西方传教士的历法依西洋新法,是暗窃大清的正朔于西洋,“妖书惑众,罪在不赦”。一批传教士因此入狱,与传教士合作五名的中国官员如李祖白等被斩首!直到康熙上台,因其爱好算术天文,经常叫西人入宫给他讲授表演,对西学的态度有了好转。但后来由于罗马教廷和清廷在礼仪方面发生争执,康熙帝明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雍正、乾隆也禁教,对敢偷偷潜入内地的传教士,或处死或监禁或驱赶,广州成了中国唯一的口岸。
清廷驱赶传教士成因复杂,当然也有维护国家尊严和政权的长久治安在内,因此不能完全否定或者肯定。与禁教相对应的,是西学从此在中国渐衰式微。而清人对世界大势及中国在世界位置的看法,和明人有着明显区别,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明显的倒退。
如开篇所举的《清代文献通考》,在明代之后,清代人竟然重新认为中国居于世界大地的正中,周围是瀛海,四夷环拱。西人带来的地图和地理学知识,告诉中国人世界有五大洲,中国在其中一洲上。明人对此叹服,清人却进行反驳,认为西人的这种学说,不过是沿袭了战国时邹衍的稗海之说,而且一会以几千里地为一洲,一会以数万里为一洲,“妄谬不攻自破矣”!代表清代最高学术成就的《四库全书总目》,讥笑西人艾儒略的《职方外纪》、南怀仁的《坤舆图书》等书“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和中国古书《神异经》一样“纯构虚词,诞幻不经”。甚至怀疑是传教士们到中国后,看到中国古书,于是模仿变幻其说再来哄骗中国人!直到乾隆末年,英国使臣还惊异地发现清人“自称中华,其他各国在他们的眼光中都比较小,而且远处在地球的边沿,再往远去就是深渊和太空了。”
正是有这种世界中心的意识,清人往往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即认为西方的科技知识其实都源于中国。康熙帝就倡导这种看法,他曾故作深沉状地告诉人们他的研究心得:“夫算法之理,皆出于易经。即西洋算法亦善,原系中国算法,彼成为阿尔朱巴尔。阿尔朱巴尔者,传自东方之谓也。”“历原出于中国,传及于极西,西人守之不失……非有他术也。”
既然圣明天子都持这种看法,百官士人也无不鼻孔向上,纷纷认为西方的科技之书都是学习中国古术,根本没什么稀奇。雍正时期,浙江巡抚李卫(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李卫当官》里的那个李卫)捣毁天主教堂,勒石宣称:“西人精于仪器,但中国唐虞时期就有璇玑玉衡等精美仪器了;西人所重者日表,而中国周公时就有指南车了;西人所奇者自鸣钟,但中国汉朝就有铜壶滴漏了;西人自持机巧吓唬人,其实中国三国时诸葛武侯就有木牛流马了……所以西人的技术工艺,中国自来就有。”当时的一些在中国学术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大学者们,竟然也都有这些可笑的观点。如戴震认为西人的数学只不过是把中国测天用的勾股换了名称,改称三角、八线而已。阮元更是研究认为,西方人的地圆说,其实《曾子》十篇早就说过了;太阳的高卑说,与《考灵曜》的看法也相合等等。最后他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西法实窃于中国也!”
有这样的朝廷,有这样的风气,有这样的意识,有这样的观念,西学在清代的式微、中西文化交流在清代的嘎然而止,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如果说西方文化和技艺在清代完全消失或者没有发展,也是不对的。其实,清朝还有意识地吸取了西学的很多很好的东西。如园林建筑方面,清廷请西人郎世宁等设计制造,修建了圆明园中某些中西合璧的建筑,成为世界建筑史上的佳话;如绘画方面,郎世宁等人中西结合的画法很受欢迎,他曾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乾隆帝和诸妃子的画像,至今传为至宝。郎世宁的画现在在拍卖行中也是精品,尤其是与清代宫廷活动有关的画,成为今天人们仰慕康乾盛世气象的窗口;在工艺制造方面,西洋钟表在宫廷和贵族家中颇受青睐。西人杨自新能造出可以走几十步的自行狮虎,受到乾隆帝的宠爱……明人学习西方,多注重西人的科学技术和哲学文化;清人学习西方,演变为只注重艺术、享乐方面。
一个国家的命运,就在这样的风气之变中悄然走上了另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