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维访谈录:女儿眼中的張春桥(二)
三、两次见到毛主席
“那个时候,就觉得他是个伟人,那么高大,手也那么大,那么温暖,就是那种感觉,兴奋、幸福。”
问:你初中在哪个学校上的?和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答:初中我上的是五十一中学,也就是位育中学,在复兴路襄阳路那儿,离我幼儿园很近。初中时我是住在家里的。妈妈很忙,从党校回来后就去了市委办公厅,帮领导干部写文章,她很忙很忙,也很少管家里的事情。这段时间我与爸爸接触比较多,交流也很多。我们常常要谈谈各种话题。我会和父亲说学校的事,我觉得同学中有人不喜欢我,我想不通,我就问他:“你一起工作的同事中,是不是也有人不喜欢你?”他说那当然,他又对我说:“那你就从两个方面来检查嘛,一是他们说得对不对,如果他们说得对,那你就改正,如果他们说得不对,那你也可以因此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他告诉我,这就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两句话,也是我以后做人的标准,以后不管别人说我什么,我都尽量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就是那个时候爸爸教的。我也认识到,你的有些东西是别人不可能理解的,因为他们没有那个处境,没有那个存在,就不可能有那个意识,肯定是这样的。这就是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所以,在以后这么大起大落的生活中,我特别能想得开,我特别不计较。我的这种想得开,并不是别人讲的要依靠禅或佛经,才能心胸开阔。如果能把本质的东西搞清楚,就能放开了。本质就是:你凭什么要别人理解你?当时的文化生活还是蛮丰富的。我们的小礼堂经常放电影,放假过节或周末的时候都会放,所以,我电影看了许多,而且都不止看一遍。我也很喜欢读书,那时候看书特别多,我不喜欢《三国演义》、《封神榜》之类的古典小说,除了这些小说外,我什么都爱看。我们家的书特别多,因为我爸爸就是管出版的嘛,有很多赠书。中国的作品有《红日》、《红旗谱》、《青春之歌》等。还有一批俄国作家的书,《复活》、《苦难的历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还有美国小说,《嘉丽妹妹》、《珍尼姑娘》、《天才》,资产阶级早期奋斗的书,我都看。我特别喜欢莫泊桑的小说,例如《温泉》和《人生》,现在他的书还能让我思考,影响我,让我对人生看得很透,也看得很淡。说起人生无常,莫泊桑写得太深刻了。当时我们家中也有所有的文学期刊,例如《人民文学》、《收获》等等,我都会一字不漏地读。
问:你爸爸是不是也很喜欢读书?你们是不是会经常交流读书心得?
答:我爸爸工作非常忙,他是没有时间读小说的。我会问他对作者或书有什么看法。记得当时我拿到巴金的《雾·雨·电》三部曲时,特别兴奋,因为我很崇拜巴金。但看了这三部曲后我蛮失望的,觉得他笔下的青年没有走上革命的道路。所以我就对父亲说,巴金好像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爸爸就看着我,说不出什么话,后来给我介绍了巴金这个笔名的含义<1>,我爸爸当时和巴金来往很多的。后来,确实觉得巴金是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后来也特别恨样板戏。
问:你爸爸在一封信中,很耐心地教外孙如何写好作文<2>。你读书时,爸爸是否也教过你?
答:对,我爸是会经常和我聊聊怎样能把作文写好之类。在学校里,大家公认我作文写得好,很会写,很会联想。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范文。但我不喜欢我父亲写的东西。我们初中的语文课本用的是教改的教材,其中“增加阅读”的内容中有一篇我父亲的文章,写的是南京路上好八连,杂文,我就不喜欢<3>。我不喜欢杂文,课本里鲁迅的杂文我也不喜欢。像《药》里的人血馒头等,读的时候心里揪得难受,我读书是很上心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才读懂鲁迅。没有苦难经历的人是不会懂的。
问:除了读书看电影外,还有其他活动么?爸爸会不会带你们出去玩?
答:爸爸常常带我去看话剧,他看戏是工作。爸爸当时管的范围比较广,除了出版外,文艺也归他管。所以,他总是有两张戏票。京剧我不太喜欢,也听不懂,但我喜欢看话剧。人艺排演的那些话剧我都看过许多遍。因为要一遍遍的审查嘛,爸爸总是让我跟他一起去。也是去看戏的时候,我还见了一次毛主席呢。当时十四岁,初二的时候。他们刚在杭州开完会,毛主席到上海来,请上海市委领导看戏,许多人都带孩子去了。看京戏《打渔杀家》。我就坐在毛主席后面一排,江青坐在他旁边。我听不懂舞台上在唱什么,眼睛一直盯着毛主席,他一直用手在腿上跟着鼓点打拍子。见到毛主席之后,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入团,我就去找老师谈话,还打入团报告。还有就是觉得我一定要努力,要好好学习,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个好学生,上课时一定不能再说悄悄话了。不久,我就入团了,我还戴着红领巾,胸前别着团徽,很开心。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的。
问:高中你就进了复旦附中么?
答:当时有一部电影《生命的火花》,内容是关于新疆建设兵团的。看了之后,初中毕业时,我就想到新疆去,我想不能光说不做,想立即就去建设边疆,到艰苦的地方去。那时候大概有点反叛家庭的意思,青春期吧。父母讲的话我听不进去,老师的话倒是听的。我爸还说过,你这个小孩,怎么我们的话不听,只听老师的话,你不知道老师还要听我们的话呢。我心里很不服气,为什么老师要听你们的?我执意要去新疆,爸爸妈妈的劝说我都听不进。后来,还是团市委书记来和我谈话,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先学好本领,才能建设祖国。他说,你现在就要去新疆,新疆还不要你呢。所以,我就打消了去新疆的念头。现在想想,当时想去新疆,可能是想脱离家庭,不想在父母的影响下生活,要做我自己。新疆没去成,上高中时,我就一定要去住读,要离开家。复旦附中当时刚开始正式对外招生,我就成了第一届学生。杨西光住在我们家隔壁,他还来找我谈话,告诉我说:“住校很艰苦。”<4>我暗自高兴,我就想到艰苦的地方去。当时的复旦附中可不像现在的附中,没有操场。现在的操场,在那个时候是个草场,到处都是草。我们要去拔草修操场,挑土、铺土、铺煤渣砖,拉着一个大石磙子,都是重体力活,所以,大操场就是我们修建的。肩膀疼死了,但我很开心,也觉得特别骄傲,这是现在的孩子不能理解的。我们住的是日本人留下的旧兵房,四个人一间,房间很小,能放两张上下铺的床。我很自觉地选了上铺。那是木板床,有很多臭虫。我在附中总共待了五年,住读三年,文化大革命两年是回家住的。六三年进去,六八年出来。在附中时,我的功课一直是可以的,而且,也不用我太花力气。高三那年,我还当了附中学生会的主席,要管很多事。每个星期六我回家,但回到家里总是很晚了,我书包一般都不带回去的。一回到家我就看有什么新书,半夜眼睛累了,还要看。第二天吃了中饭,我就回学校去做功课了。那时与父母亲见面很少,交流也不太多了。
问:读高中的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了吧?你爸爸进入中央文革小组的事情,你知道么?
答:文革开始时,我还在附中,高三,十八岁。那时候,我已经入党了。有一天,我们在看学校里贴的大字报,有同学突然对我大叫:“你看你看,有你爸,你爸!”我这才看到大字报上写着我爸是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爸爸参与中央文革小组的事情,但不知道他参与的程度。后来复旦大学的党委书记王霖,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他问我知道什么事情,我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爸帮助搞样板戏,我是知道的。记得一次回到家里,我看到他借了一部留声机,还有黑色的唱片,在那里听。他说他自己得先搞清楚什么“西皮”、“二黄”之类的唱腔。他还问我:“你懂吗?”我说我不懂。我弹的钢琴是西洋的。还有批判《海瑞罢官》的事情,我亲眼看到陈丕显和我爸两人在院子里转呀转的,在说着什么,很神秘的,后来就批《海瑞罢官》了。<5>
问:你是怎么参与文革的呢?去北京找爸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答:文革开始后,北京成立红卫兵学生组织,我们在学校里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红旗连”,挑头的基本上都是部队干部的子女。开始要写大字报大批判了,他们都说我是“红旗连”的指导员。老师啥都不管了,我得负责管学校的很多事,包括到文化广场去游行,那确实都是我组织的。晚上还要组织同学值夜班,守护学校,在大操场上来回巡视。每天还要烧一大锅泡饭,弄点榨菜,给晚上值班的同学吃。到了1966年8月,我在附中的同学张○○鼓动我一起去北京,因为毛主席8月18日刚刚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接见了红卫兵。张○○是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的儿子,原来叫陶铸,因为和著名的陶铸重名了,就把名字改成了张○○,陶勇本来是姓张的。有一天晚上,8月25日还是26日,在学校里,张○○来找我,说:“你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去北京。”当时男孩子都喜欢和我一起玩,我有点像假小子,没人把我当成女孩子。那时候我还从来没去过北京,可以到北京去,那肯定很开心的。所以,就和他一起去了。
我爸那时候在北京,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没有事先和我爸联系,就和张○○一起乘军用飞机,从上海飞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没想到还是军用飞机哦,飞机上没几个人,飞得低低的,能看到下面祖国的大好河山。第一次看到大好河山,也是第一次去北京,所以特别兴奋。到南苑机场下来,就有部队的车子把我们接到海军大院。我一看,海军大院里全是大字报。我偷偷看了几眼,大字报上有“苏振华喝战士的血”等等<6>,我真是吓了一跳,怎么还有这种大字报。那时候,内部的矛盾和较劲已经烧得很厉害了。我们这些外面的人,根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张○○他们问我是否知道我爸在哪里,我真不知道。我们住到了北京军区一个副司令还是参谋长的家里,姓张的,反正我们也没有地方去,也不知道能住哪里,就去了他家<7>。他家在西直门旁边城墙下面的一个胡同里,我记得车子开了很远,胡同很深,里面有个蛮大的院子。他家也很简朴,典型的干部家庭,院子里还有几棵大枣树。
第二天,我们就说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反正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天安门广场上有个中央文革接待站,我们就上去了。管接待站的人一看几个小孩子跑来,问我们是干嘛的,有个同学就说:“她是上海来的,她是张春桥的女儿,要找她爸爸。”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他们就不理我们了。我们又回到那个姓张的人家里,但人家眼光怪怪地看着我们,我们也不能老赖在他们家里。
我就想到我认识杨永直的女儿杨○○<8>,她比我大一岁,那时候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读书。我决定去找她。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学校,但我还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到二外,我想,反正到了再打听吧。她是学校里的造反派,还挺有名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她了。我问她:“你有办法找到我爸爸么?”她说好像听人说文革工作小组住在国宾馆。学院路上就有个国宾馆,在航空学院后门那里。我们就到那个国宾馆去问:“中央文革工作小组在不在这里?”人家看看我们,说:“什么工作组,哪有?”把我们打发走了。我们俩又没辙了,杨○○突然想到钓鱼台那里也有一个国宾馆。
我们俩又坐公共汽车到白石桥,钓鱼台的北门。我们到了那里,说要找中央文革小组。他们问我们找谁,我说:“找张春桥,我是上海来的,我是她女儿。”我那时候长得圆圆胖胖的,也不像他。他们看看我们,不信,但又不敢不信,就索性不理我们了。没人理,我们也不走,因为我们实在没地方去啊。我们就赖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他们看看我们俩也不像骗子,后来出来一个人,问得具体一些了。然后就汇报上去了。当然要一级级汇报的,而且每一级都要决定是不是再往上面汇报,要是怪罪下来,是要砸人家乌纱帽的。过了有半个小时,他们就让我进去了。杨○○不能进去,我说她也要进去的,她和我是好朋友,我爸爸认识她的,等等。我一定要拖她进去,但是人家铁面无私,不让她进。我只能和她说再见。
我一个人从北门进去,也弄不清方向,来到了一座楼前,正巧我爸爸他们下来吃点心,我就见到他了。爸爸问:“你怎么来了?”我就告诉他事情的前后经过,觉得自己本事还是蛮大的。他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我那几天好像一直就没吃过饭。他们就给我弄吃的。他叫我不要再去找部队的孩子了,他已经知道部队里的情况相当复杂。这次我还挺听他的话,以后就没有再回去找张○○他们。我说听说毛主席8月31日还要再接见红卫兵,我想去见毛主席。爸爸说:“你怎么可以上天安门?”
问:那你这次见到毛主席了么?
答:我十四岁时在上海见到毛主席时,没有握到手,特别遗憾。那时候,我又觉得靠我爸去见毛主席不好。我一直想最好我自己能成为一个劳动模范,被毛主席接见,那才最好。我是一直希望能有这么一天。所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就很期待能上天安门城楼,和他握到手。但我爸那么说,我也很无奈。我知道我爸是肯定不会带我上去的,我也不敢有什么希望,我知道靠我爸是不可能的。我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到广场上去,那就肯定握不到手了。到了8月31日,我还是上了天安门城楼。
当时谢富治是北京市委书记,有人向他汇报,说张春桥的女儿从上海来了,他去问我父亲,是否是真的。我爸说:“对,她来了,已经找到我了。”谢富治就把我接到他那儿,在他家里吃饭,他还说:“今天因为你来,还特地加个菜。”他家孩子也不在,他女儿在哈军工读书。他当时要我写个发言稿,因为毛主席要第二次接见红卫兵了,他让我代表上海的红卫兵去发言。我觉得我是没有资格当这个代表的,我是不能发言的,这点我自己还是挺能把握的。他说没关系,我说我绝对不可以。他说那好吧,我就带你上天安门吧。他带我上去了,这样就和毛主席握到手了。那真是太兴奋了,太幸福了。好多人围着他,都要抢着和他握手,根本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但我还是告诉了毛主席我是上海来的。那个时候,就觉得他是个伟人,那么高大,手也那么大,那么温暖,就是那种感觉,兴奋、幸福。在城楼上与毛主席握手时,我爸也在那儿,他也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见到毛主席了,握了手了,爸爸反正也没时间管我,我就准备回上海了。那时候坐火车已经不要票了,但是火车特别拥挤,我几乎是站着回上海的。
问:你当时是不是觉得你爸爸是个大人物呢?
答:我从不往这里想的。我爸爸就是一个工作人员,他在天安门城楼上,但身份就是工作人员。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他是个大人物。爸爸就是爸爸,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注释】
<1>巴金原名李芾甘,青年时因崇拜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将二人译名各取一字作为笔名。
<2>见张春桥1992年7月22日给二外孙的信。
<3>即《赞“南京路上好八连”》,后收入张春桥杂文选《龙华集》。
<4>杨西光,时任复旦大学党委书记。
<5>陈丕显,时任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任华东局书记处书记。
<6>苏振华,时任海军第一政委。
<7>“姓张的”即陶勇的部下张云龙,北京军区副参谋长、副司令员。
<8>杨永直,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四、康平路事件
“我爸爸和上海市委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决裂的?到底是谁先不要谁的?这个选队到底是怎么站的?其实是上海市委把我们给扔出去了。”
问:从北京回来后的情况呢?1966年9月,上海市红卫兵总部就成立了吧?
答:九月初,从北京回到上海,我应该已经是中学毕业了,我是六六年的毕业生。当时上海已经开始乱了,很多北京的学生来闹。延安西路33号门口,人山人海的。有一天,华东局书记魏文伯的儿子魏○突然来找我,对我说:“张维维,我们要成立上海市红卫兵总部,我在学校里看来看去,你们这个红旗连是最纯的。最符合我们要求,所以,要你们来参加。”魏○○与我在东庙二村小学时是同班同学,后来也上了复旦附中。在学校里我们碰到都不太讲话的。他突然来找我,把我吓了一跳。他说上海要成立红卫兵组织,叫我去,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到了人民大道200号的那个大楼里面<1>。
上海市红卫兵筹备组的人大多数是南洋模范中学的一批干部子弟,有上海市警备区司令廖政国的儿子廖○、华东局书记韩哲一的儿子韩○○、魏文伯的儿子魏○○,主要是他们这几个。然后他们找了复旦附中、上海中学、交大附中、松江二中等学校的学生一起参加。大家也住得比较集中,都是住在康平路265弄和康平路100弄的一些干部子弟。复旦附中的人想捧我去做“上海市红卫兵总部”的政委,因为我是党员。但这些人中想做政委的人多着呢,我可不要当政委,我只是去看看热闹而已。上海警备区很支持这个红卫兵的筹备,还给了几辆摩托车呢。最拉风的一次是去莘庄。莘庄成立红卫兵总部,我坐在摩托车的兜里,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坐摩托车,开到那里去参加大会。平时吃饭都有食堂,警备区的警卫人员帮你盛饭盛菜的。张○○也参加了,还在红卫兵总部里担任了个什么职务。
接着社会上就打起来了,破四旧、剪裤腿等事。公安局给了张○○一个名单,让他带人去抄家,我也跟他一起去了。所以,我是奉命去抄过家的。名单上的人家都是在花园洋房里的,公安局让我们去查是不是有枪、有电台。所以,到这些人家翻箱倒柜、砸墙翻瓦的,这我真是做过的,不过也就那么一次,是公安局叫我们去的。我们怎么知道“破四旧”是破什么,倒是真在一家人家的镜框后找到了国民党的委任状。还有一天晚上,一群红卫兵从外面拉进来一个人,在楼下打人,我就跑到楼下去看。只听说那人是流氓,有人在打他。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也可能是第二天一早,我爸就从北京打电话来了,问:“你们在上海打人了?”已经有人去告状了,说我在上海打人。我说“没有啊,他们打人我看到了,我自己怎么会打人呢?”“你给我退出来!”他很严厉地说。我意识到事情蛮严重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告诉他们我要退出来了。可能就是我退出来的当天晚上,市委书记梁国斌的女儿梁○○也在那儿,她是南洋模范中学的。她跟我一起回家的,我们家住得很近。晚上,梁○○来说我爸要找你,我就跟着她去见梁国斌。他问:“你爸爸怎么和你说的,你为什么不参加红卫兵了?”我说他们说我打人了,我没打人,所以爸爸叫我退出来。
问:你爸爸要你退出来,不想让你继续参加红卫兵,是想保护你吗?
答:可能也想保护我,但是最主要还是不要我给中央文革小组添乱,不要给毛主席添乱。我退出来后,魏○○也退出来了。那时大串联已经开始了,我们就一起去串联了。我们戴着红袖章,到了火车站,反正也不要票,哪列火车空就去哪儿。第一次出去串联,同行的还有福州军区的一个女孩,还有上海中学的一个女孩,还有两个男孩,我们一共六个人一起去福州,然后去桂林,也没有钱,反正到哪儿吃饭坐车都不要钱,就是去玩,也到大学里去看大字报。在外面逛了两个星期,又回到上海。
第一次串联后,我回到学校,造反派就来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逍遥派,为什么不积极参加革命。我觉得我们还谈得蛮好的,谈完后还握握手。但是出去就看到我的大字报。真是奇怪了,我搞不懂我到底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了。所以,学校也不大愿意去了。回到家里,家里还有很多书,我就自己看书,还真觉得自己逍遥自得的。爸爸不管出版后,赠阅的书少了,但是他用自己的稿费买过许多书。那时候我看了沈雁冰的全集<2>,还有《红旗飘飘》、《星火燎原》一类的书。
10月份前后,我们原先一起出去的人第二次出去串联。我们先去了杭州,住在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的家里,他家的小孩也都出去了,家里空空的。我们在他家住了两天后,他们就把我们弄到云溪去了。我前阵子也去云溪看过,不一样了。当时就是一片林山,有一个部队的生产队在那里,种茶叶什么的。那里还有半个山洞,我们住在里面,帮他们写写毛主席语录,然后在山里玩。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他们又把我们弄到乔司农场里,那是一个劳改农场。劳改犯都被转移到金华去了,整个劳改农场是空的,除了留守的几个人之外,还有几条野狗。我们去种蚕豆,二毛八分钱买了一捆甘蔗。我记得很清楚,天天在那儿啃甘蔗,晃晃,种种蚕豆,看看野狗。留守人员就把狗吊起来打死,烧狗肉吃,我们没吃狗肉。吃饭是一分钱一碗菜。这样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有一天他们突然讲:你们可以回去了。就有车子来把我们拉回杭州,送上火车,回上海了。这件事非常蹊跷,挺奇怪的。
问:那一个月你们在山里,外面应该就是安亭事件了吧?
答:对,就是安亭事件发生以后,我们从乔司回来,应该快到1966年年底了。出了老北站,我就看到对面房子上的两张条幅,从楼顶一直挂到下面,上面写了张春桥如何如何,魏文伯如何如何。
问:这件事后来你与父亲谈过么,他怎么说呢?
答:对这件事,我是与爸爸谈过的。但他从来就没有做任何评论。这件事情我也跟许多人讲过,但谁都不写这一段。后来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叫我写与一月革命有关的事情,写第一次“康平路事件”我是怎么经历的,这一段我肯定写了。但没有人关注这件事。出了火车站,魏○○就和我再见了,我就自己回家了。我有些奇怪,照道理他应该与我一起走的,因为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的。从火车站到家的这条路我是很熟的,因为从复旦附中回家都走这条路。那时候,我爸爸当然不在家,我妈妈在江南造船厂“四清”工作队,住在厂里,也是不回来的。两个妹妹都出去串联去了,弟弟刚上小学,整天和一帮小孩一起玩,也不在家。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阿姨。我回到家里,他们就告诉我谁谁来过,就像我去串联投奔别人一样,也有人来投奔我家。家里也为别人家的孩子提供大锅菜、大锅饭,就像我在别人家里一样。我觉得很遗憾,因为很多老同学和好朋友都没有碰到。那时确实感觉到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来找我。但因为那时各家各户也不串门,所以我也没有太注意邻居家的变化。我还回过复旦附中一次,见我回到学校,那些造反派就开了一次紧急的批斗大会,把我给斗了一次。说我是共产党员,但是逃避革命,逍遥派,是铁杆老保,又说我和刘少奇的女儿一起到广州去了,等等。我那时从没到广州去过,前两年我爱人去开会我才与他一起去了一次。我心里明白我是不能参与的,但是这话也不能与别人说。
问:批斗会的时候你为自己争辩过吗?
答:争辩什么?容不得我争辩的呀。所以我只能不声响。其实心里很不舒服。这些造反派主要是工人子弟,他们那么骂我,是让我最不舒服的。因为我以前都帮助过他们的,而且是一直想和他们做朋友的。所以,我说没有办法与工人融合。我后来也在反思,是不是我当时对他们的帮助也很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比方说,送给他们草稿本、练习本,让他们用我的墨水,用自己省下来的钱到商店里去买文具送给同学。我这样做,可能反而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总归是有的,给他们一点也不稀奇的。但他们不知道,这也是我自己从十五元钱的生活费中省下的钱呢。那天被批斗之后,我就走路回家了。然后“康平路事件”就来了。
问:能具体说说你对“康平路事件”的记忆么?<3>
答:1966年12月底吧,突然有一天楼下红旗招展,康平路来了好多人,我就赶紧到楼下去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所有人家都空了。我看到全是赤卫队的人,打着一面面的旗子,这个厂的,那个厂的。把对面的一幢部长住的大楼全插满了。我看到那栋楼里面已经没人住了。旁边还有一幢他们办公的楼,也全插满了红旗,原来办公的人也不见了。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们楼里上上下下也没人了,只有我们和柯庆施家还在,柯那个时候已经去世了。赤卫队就来问我:“你们家住的是谁?”我就告诉他们了。他们又问我楼上楼下还住着谁,我就告诉他们哪家是曹荻秋家<4>、魏文伯家、柯庆施家、陈丕显家,我们隔壁楼下还有谁家。这些人家都空了。
让我非常惊奇,他们派了两个人去守着柯庆施家,不去扰乱他们。我们家呢,就敞开大门了,许多人进进出出的,人来人往,进来兜一圈,看看,来找我爸,甚至往床底下看是否在。我们家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书也是没人会拿的。爷爷奶奶很害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在外面和赤卫队应酬,还烧水给赤卫队喝,和他们聊天。我问赤卫队为什么要到康平路来,他们说自己是革命群众组织,而且告诉我说,曹荻秋约他们下午三点钟来见面的。曹荻秋不在,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接见他们,就变成我在那里接见他们了。后来想想,这事明摆着就是曹荻秋挑起的吧。
后来就有人打电话进来,问我们家到底有没有被抄家。从广义的讲,应该就是抄家了,赤卫队已经把整个大院都翻遍了来找我爸爸。但是否像我以前去抄别人家的时候那样翻箱倒柜地抄过家呢?那我觉得是没有的。人越来越多,我就出去了。这时,有一个人从后面办公楼的小礼堂过来,在院子里碰到我,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他问我,我家是否被抄,我说没有。他就叫我去写一个条子,说没抄家。我就去写了,结果他们就把我写的条子印出去了。这个人是谁,我只知道是机关的。这样一印,我就成了铁杆“老保”了。因为后来造反派又来保护康平路,我说没有抄家,那么造反派不就变成无理取闹了么。
第二天,全上海的人都来了,院子里的那些冬青树苗全踩扁了。赤卫队也把袖章都拿掉了,也分不清楚谁是赤卫队了,叫我到阳台去讲到底抄家没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你们都走吧,不要再待在这儿了。我们现在都很好,也不要说抄家不抄家的事了,你们都走吧,都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吧。”但是也没人听我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我妈妈回来了,中央文革小组也插手了,才有人管我们了。我妈妈写了个声明。爸爸妈妈是怎么商量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妈妈声明说是抄家的,要支持造反派之类。爸爸怎么说,当时我就搞不清楚了。后来爸爸说了句:“这个还不算抄家?”整个大院子都兜底翻了。造反派来,包围了赤卫队,就打起来了,我是看到他们打起来的。赤卫队都缴械投降了,因为中央文革小组讲话了。后来在半夜里,上海警备区来了几个人,开了辆车,把我们弄走了。所以,如果他们愿意管你的话,当然是有办法的。不可能没有办法管我们,之前只不过是不管罢了。
问:大院里的其他人家都搬出去了,只剩下你们两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答:就是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上海市委先不要我爸爸的,还是我爸爸先不要他们的。最近我们同学聚会时,有的同学还说他们是被赶出康平路的。我就说:“你们搞搞清楚哦,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你们是被扫地出门的吗?还是你们都走了,把我们孤孤单单地扔在那里了?怎么回事呀?”关于这件事,魏○○也是从来不做评论的。我们这些老同学、老邻居现在见面吃饭,有的敏感话题是大家谁都不碰的。但魏○○有时会说:全怪老毛呀,全怪文革呀。我只是笑笑。
还有赤卫队说,是曹荻秋约他们去见面的,那这事是不是他挑起的?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只引用我后面的话,就是我说没有抄家。但是前面的原原本本,包括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写的东西,都是没人讲的。我关在里面时,他们还说,在所有人写的文字中,我写的是最全面的。后来所有的人引用,包括《一月革命大事记》中<5>,我前面讲的都是没有的。就说明我讲到点子上了。我爸爸和上海市委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决裂的?到底是谁先不要谁的?这个选队到底是怎么站的?其实是上海市委把我们给扔出去了。
问:警备区的人把你们接到哪里去了?
答:警备区的车子把我们全家接到常熟路淮海路口的警备区司令部里,后来又把我们转移到永福路51号,那里有个招待所。爷爷奶奶和我们几个孩子住那里。我爸那时候在北京,还没回来。
问:“一月革命”的时候,你爸爸应该回上海了吧?
答:对的,过几天爸爸回上海,就开始“一月革命”的事情了。但他没有住到永福路,他直接住到兴国路去了。“安亭事件”时他回上海,因为没有地方住,驾驶员就把他开到兴国路招待所去了。所以,这次回来还是住在那里。我们住在永福路招待所,他住在兴国路招待所。他回上海后,通知了我妈,妈妈就去他那里了。但他没有叫我去。这是我很伤心的一件事情,因为一月六号是我的生日,而且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以前,我的生日我爸爸总是很重视的。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住在学校里,他送给我一张剪报《将军的儿子》,作为我的生日礼物,还给我写了信,信里说:“你大了,你要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不要再吃蛋糕了”等等。当时收到那封信后,我还写了一篇周记,老师同学都很感动,还贴在我们班的墙报上,我们班的老同学现在还记得,还会说起我那篇“不送生日蛋糕”的周记。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套《毛选》,在扉页上还题了字<6>。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日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事情,是他们很上心的。我爸爸还藏了一瓶金奖白兰地,他还说过等我下次生日的时候喝。结果到了我生日时,都乱套了,我们从家里被赶出来了,也不知道那瓶酒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管我了,也没有人理我了。我变成铁杆“老保”了。
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再见到你爸爸的?
答:等到他们“一月革命”什么的都忙完了,已经是一月底了。这时,我爸才叫我到兴国路去,他叫我去写检查。叫我写检查寄给我们学校的造反派。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但也只好写了。他问我:“你从北京走的时候,思想还蛮支持毛主席的吗?”我说:“我怎么知道哪一派是支持毛主席的,哪一派不是的。我怎么知道这样做我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啦。”我又问:“以前你搞样板戏、搞《海瑞罢官》,不都是上海市委支持的吗?柯庆施不是刚刚才死吗?怎么一下子变成资产阶级司令部要打倒了?”他回答我说,他们不继续革命了。我就从报纸上东抄西抄,写了封检讨信给学校。然后回学校,学校里的造反派同学说我是假检讨。检讨当然不是假的,但肯定是不深刻的。
后来,家里就收到好多乱七八糟的信件。其中有以我的名义写到我家里的,说我在哪里哪里;爸爸就紧张,怕有人要来绑架我。正好我四叔到上海来,爸爸就叫四叔把我带到北京去了。那是春节过了之后,我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到1967年5月复课闹革命时回上海。
问:陈丕显被夺权是怎么回事,你家与陈家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的么?
答:我知道“一月革命”的大会前,我爸爸是找陈丕显谈过话的,谈了一个晚上。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人写过,陈丕显是绝对不会写这件事的,但我很关注。我们家与陈丕显家关系一直是蛮好的,他帮我六叔叔介绍女朋友的时候,还是我带六叔叔到他们家去的呢。我第一次吃新鲜龙眼也是陈丕显送的。毛主席发表《培养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我入党后,在康平路小礼堂开了一次干部子弟大会,是陈丕显拉着我的手进的会场,还叫我坐在他旁边。他当时还对我说:“将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在你们这些人当中,”他还把我表扬了一番。
所以,我爸爸找陈丕显谈话,我觉得他做得很对。跟陈丕显谈完之后,我还问他谈得怎么样,他说,陈丕显不肯出来工作。我听了后很失望,但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爸爸住在监狱医院的时候,陈丕显刚刚写了一篇关于“一月风暴”的文章登在《新民晚报》上。我爸说起这篇文章,他说:“我也不知道陈丕显的背后是有周恩来的。”
问:1967至1968年间,上海的大中学生中有过两次大规模的“炮打张春桥事件”,事后有很多人挨整。你爸爸后来对这件事怎么看?
答:关于上海大中学生两次“炮打张春桥”之后的事,我爸爸明确说过:不要抓人,不要追查,不要追究的。但是群众组织是不是互相有什么动作,做过什么事,那也难说,可能也不可避免。但据我所知,因为“炮打”原因而被抓的红卫兵,我爸爸知道后,很快就是放掉的。所以,这个事情我后来没有再追问过他,因为在我的脑子里,就是没有抓过人。
【注释】
<1>即市人大常委会办公楼,现为上海市政府所在地人民大厦。
<2>沈雁冰即作家茅盾。
<3>康平路事件是1966年底上海工总司与赤卫队发生的一次大规模武斗。
<4>曹荻秋,时任上海市市长。
<5>《一月革命大事记》为上海市委写作组编写。
<6>见张春桥1992年12月20日给维维信之附录。题字全文见本书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