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维访谈录:女儿眼中的張春桥(三)
五、文革中后期
“你千刀万剐了,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谁叫你是张春桥的女儿。”
问:你在北京四叔叔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到上海,是不是就开始工作了?
答:复课闹革命和我们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因为我们已经毕业了。我们首先被派到港务局物资供应公司去劳动半年。我们去的是上港七区供应站,就在塘桥白莲泾那里。站长来挑学生的时候,知道我是张春桥的女儿,就把我给挑去了。站长跟我说过,因为他认为他们那里的岗位是最辛苦的,是在码头上,他想看看张春桥的女儿究竟能不能吃苦吧。到了那里,每天会分配工作,在小三卡或十轮大卡车上当搬运工,都是重体力活,运送码头上需要的水泥、黄沙、钢筋、钢板等物。做了半年,我就学会开卡车了,是跟着一位部队里复员回来的司机学习开的,车开得特别猛。我曾经在浦东大道开过三卡,还有一次不知道刹车,差点冲到黄浦江里。我们同班的同学,都分到不一样的物资供应站,有的还是跟船跑黄浦江的。这段经历,让我更认识了上海。
这样劳动了半年,然后就是正式分配工作。许世友曾经叫我去参军<1>,我觉得我这个人是不适合到部队去的。我自由主义比较严重,而且我有自己的看法,不可能服从班长、排长管,会不买他们的帐。而且我是近视眼,万一来个紧急集合我要出洋相的。所以,我不想参军。而且,我大妹妹想参军,南京军区在徐汇区招女兵,她就去了,和柯庆施的二女儿一起去的。我也不想到农村去,因为在附中时,我们会去罗店农村劳动<2>,一待就是三个星期。高一时,爸爸妈妈曾安排我到工厂去劳动过一个月,装收音机。简单重复的劳动,让我去了解工人的生活如何。所以,我很想到工厂去上班。
分配工作的时候,我爸不在上海,我妈也不管我们。我不想让学校分配,因为我要离开同学,我也不想留在上海。我就自己打电话找人、找关系,我打电话给王洪文,他把我安排在上海仪表厂。这个厂与三线有合作任务,当时他们在贵州有个分厂,工人培训三年满师后就要派到贵州去工作的。我想好,因为我真是不要留在上海。
问: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上海呢?
答:因为我觉得上海人都认识我,我走到哪里都要被别人看成谁谁的女儿。我不想一直和家里的人绑在一起。我要离开,要到一个别人都不知道我的地方去。所以,进工厂工作的时候,我就改名为李群,群众的群,我要变成一个最普通的群众。我当时还以为这样就能隐姓埋名,别人就不会知道我爸爸是谁呢,多幼稚。我尽量低调,很克制自己,真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在盯着我看。我从来没有请过病假,从来没有误过工。孕妇是可以提早回家的,但我怀孕的时候,从来没有提早回家过。就这样,大家还是会瞪着眼睛看你,挑你的不是。在这个厂里我工作了八年,一直到出事情。
问:你在工厂里工作,对外面轰轰烈烈的政治事件应该还是关注的吧?
答:当时大家都很关心国家大事,每天都有政治学习的。学徒是可以住厂里的,所以,我第一年是住在厂里,不回家的。后来我同宿舍的女工结婚了,我就把宿舍让给她和丈夫住,我自己每天回家住。我是好心帮她,但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怪我让女工宿舍里住了男的,那我索性把宿舍退了,结果我那个同屋的丈夫也没有办法进去住了,他们夫妻俩后来批斗我的时候还特别起劲。
那时候爸爸经常在上海,我与他的接触和交流也比较多。他住在兴国路的时候,我有时星期六会过去住,他那时候每天半夜吃夜宵,我也就会起来,我们俩可以说会儿话,聊这个聊那个的。他和我是可以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的。然后他会说:“好了好了,你去睡觉吧,我要开始工作了。”然后他开始写东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一般都是下午开始工作,到早上睡觉,中午起床。他的作息时间其实是跟着总理的,总理总是早上睡觉中午起床。而且我父亲一直在报社工作,也习惯这种作息。毛主席就是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没有规律,把别人也都搞得稀里糊涂的。但对他们权力上的那些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文件放在那里,我们也都不看的。当然,偶尔会看到大标题。我记忆比较深的是林彪事件。一开始,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的。后来回忆起来。我小妹妹在空四军,她是被监视的。我在航天局的二十二所,参加三结合,从仪表厂借调过去的。和他们一起搞红旗四号导弹的自动驾驶仪。参加科研活动,里面是有军代表的,就是空四军的人,他找我谈话,眼睛盯着我看,问我眼珠怎么会是黄的。很滑稽,好像要掌握我的特征。实际上是来认人,万一出事情是要抓我的。林彪出事后,我对爸爸说:“下次你们要有什么事情,你得告诉我们一点,否则我们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父亲没有说话。
问:你爸爸不和你们说这些事,是不是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答:他们的纪律就是这样,对子女是不应该说的。现在有的人,他们夫人孩子写回忆录,说得有板有眼的,好像他们什么都知道,这应该是不可能的,要么就是他们的丈夫父亲当年违背了组织原则,告诉了他们不应该说的事。我真的是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我现在也是从网上知道了很多事情,但网上的说法也不一定是对的。
问:那个时候,你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爸爸妈妈有没有什么建议?
答:我们恋爱的事情,爸爸给我和我大妹妹写过一封信,要我们自己决定,婚姻自由,家长不干预。他给我们的意见就是说最好找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我本来就不愿意找干部子弟。干部子弟有一种亲切感,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种亲切感,彼此都很了解,优点、缺点都很相似。我妈妈叫我找个工人,我说找工人那也是肯定不行的,文化程度太不一样了,不会有共同语言。
后来认识我爱人,他是医生,有自己的专长,是很钻研的一个人。但我和他之间也有许多地方是没有办法沟通的,当然,我是接受了这些,没有办法沟通就不沟通了。例如,他是不看小说的,一开始,我还想培养他的阅读兴趣,买《红楼梦》之类的连环画给他看,连环画哦,哪知道他看三页就睡着了。他是医生,工作很累,哪有闲心看这种东西?他有他的业务。我与他说阅读方面的东西,他一窍不通,那就不沟通了。他喜欢看我打毛线,给小孩子做衣服,觉得我看书是浪费时间。还有我是北方人,他是南方人,上海男人。我看相声,他要听滑稽戏,越剧沪剧,所以我也培养了这方面的兴趣。还有在饮食上,我们刚结婚时,家里吃饺子,他真的不愿意吃,还问我妈妈有没有泡饭。
问:1973年“十大”时,你爸爸出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后来又有与你妈妈离婚的事,他就不再回上海了,你去北京见过他吗?
答:我到北京去过几次,都是工作出差去的,从来没有自己去过。我们仪表厂是为发射卫星提供仪表的,我常去北京出差。一般我都是住在工作的地方,星期天会去陪陪爸爸,或等工作结束同事离开后我再多呆两天。关于中央的事,我爸爸是什么都不讲的,因为他有组织纪律。
有一件事情给我的记忆蛮深的。我的习惯是到哪里都找书看,有一次星期天去看他,在他那里发现了一本张国焘的回忆录<3>,这是不得了的,我对这本书太有兴趣太想看了。所以我就拿去看了,我住在旁边附楼的标准客房里。我当然不敢把书带出去,周一回去上班时,我就把书留在房间里的枕头边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回来,那本书没有了。我到处找这本书,我父亲一句都不讲。我怕把书弄丢了,就问他有没有看到那本书。他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没有。一直到他快死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总理派人把书收回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又没话了。我告诉他,我还一直担心是我把书弄丢了呢,让我这么多年有种负疚感。
那本书可能是香港出的,也可能是他们内部出了几本,也不知道是谁发下去了。后来总理发现,就全部收回去了。我后来拼命回忆,张国焘年轻时那么有本事,那么能干,能说能写的,我特别想知道最后那个密电到底有没有。长征的时候,叶剑英说他劫了个电报,说张国焘要对毛下手了,那个电报到底有没有?我一直想知道张国焘自己对这个事情是怎么说的。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看到答案呢,书就被收走了。所以,一直不知道答案。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确切答案。当然,有人说他根本没有发过那份电报,包括李先念,都说没有,这不又是叶剑英的事情了么<4>?叶剑英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那时候我爸爸在北京,是很少出去的。他不愿意到外面去,因为他说太劳民伤财,每次出个门就要动用很多人。政治局常委就是这样的。有一次,警卫员叫我动员我爸爸出去走走,因为他整天就是关在里面。我就和他说了,他同意到玉泉山去。去了之后,他对我说:“你看那个山头上,都是警卫,我一动,就有这么多的警卫。”我说,我还想到卢沟桥去。他说:“你真想去啊?算了吧。”
问: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中国的政治版图肯定是要有所改变的。你父亲在后来的一封家信中说起他自己的身体情况时,谈到他参加了三个老人的医疗组,是吗?<5>
答:对!周总理、毛主席的医疗组,是我爸爸负责的。还有一个,是不是康生的医疗组,我记不清楚了。他们的治疗过程,我爸爸都是特别尽心尽力的。对周恩来,我和全中国老百姓一样,是非常敬仰他,也是非常爱戴他的。真是这样的。
周恩来去世那天,我是到了厂里后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我马上骑着自行车返回家换了一条围巾。我平时是围着红围巾的,因为我骑自行车上下班,那条围巾厚。所以,很多人说文革时期没有人穿红的,这是不对的。我回家,换了条蓝底子黑条子的围巾,那条围巾很薄,我又拿了条白色尼龙的围巾衬在里面。
在我们被抓之后,北京也来了一批人,说我们反总理,我说绝对不可能。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我们反总理。他们硬说我们反总理,这倒让我多想一点了。多年之后,我们原来的党委书记来看我,告诉我,他们说我的罪状之一是反总理,不参加追悼会。他还为我辩护,说有我参加追悼会的照片,还戴着蓝围巾,当时才刚刚开始有的彩色照片。
问:那时候批总理是怎么回事?
答:当我听说真的有批总理这件事时,也大吃一惊。我去问过我爸爸,他说,乒乓外交开启了中美对话的大门,和美国人打交道了。基辛格来了之后好像要建立热线,总理当时的处理方式引起毛主席的担忧。毛主席说:“在打的时候要防左,在谈的时候要防右。”意思就是说,打的时候不能打倒一切,而在谈的时候,不能丧失警惕性,不能忘记“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说:“我党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少么?”第一次国共合作时,陈独秀就放弃自主权,一切听蒋介石的,最终导致“四·一二”大屠杀,血流成河。第二次国共合作,毛主席到重庆谈判,刘少奇主持工作,又提出“听中央政府的”(按:即当时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毛主席说:“跟他(指总理)说了多少次了,他怎么还犯这样的错误呢?”这是我父亲后来对我这么说的,是他对毛主席的认识和理解。因为周总理在人民群众中威信很高,他日理万机,主持国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而且他的形象深入人心。正因为如此,总理的思想上稍有一点点偏差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毛主席太敏锐了,他自己年老病重,还这么为国家命运担忧,他这是对中国人高度负责啊。所以,毛主席让开了个总理的批评会<6>。其他情况我在网上看到一些,也问过一些知情人。有人还告诉我,是我爸爸让对总理的批评早点结束的,他说总理身体不好,让总理回去休息。这件事竟然演变成1976年的“四五事件”,令人心痛<7>。我想,如果大家都能正确理解毛主席,看清事情的本质,那在后来与国际资本大鳄的斗争中,我们会更有底气,头脑也会更清醒,老百姓的利益也就更能得到保护了。
问:后来“四五事件”是怎么发展的呢?
答:“四五事件”后,我到北京去过一次,爸爸也给我看了许多别人写的大字报等,当中有反对毛主席的,这点出乎意料,矛头并不单单指向四人帮。跨越了,所以被毛抓住,反戈一击。当时我们当然不知道是邓在后面主导“四五”的,连我父亲都不知道<8>。我去北京时,毛主席已经讲话了,整个事件已经翻过来了。所以这个事情就过掉了。
问:你爸爸后来做到政治局常委、副总理,从政治仕途上,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你不为他高兴么?
答:我爸爸一步步往上走,做了政治局委员,然后是政治局常委,我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一点都没有愉悦开心。因为他成了众矢之的,有什么好开心的。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开心的。
“二月逆流”时,那些老帅都像骂孙子一样骂他,谁看得起他?不是他自己看不起自己,而是那些人看不起他。那些人不敢骂毛主席,就都来骂他了。而且他被林彪弄成那个样子。1975年,毛主席一定要任命他为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我对我爸爸说过:“毛主席硬要把总政治部主任的工作交给你,就说明他对你的信任。你去做呀。”他说:“我去讲话,谁听啊?”当然,毛主席任命他,他也不能不做。任命之后,他到军队里去讲话,他去做报告,他去找这个谈,找那个谈,但是没有人照着他说的话做的。反而招人嫉恨,说他把手又伸到军队里去了,有人就说要“斩断魔爪”。我爸爸知道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文革初期夺政治局委员的权的时候,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都成了政治人物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毛主席与他们说的,你们夺权了,还一起拍了张照片。毛主席又一次强调要“不怕头落地”等五不怕<9>。根据吴冷西回忆:“五不怕”是1957年毛泽东与自己谈话时提出的,具体指的是: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
问:后来他是否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蛮危险的?
答:爸爸也是蛮警惕的,例如他离开房间后再回来,杯子里的水肯定是不喝的,要换掉。他肯定在防着什么,但他没有说过究竟在防谁。我觉得他应该是在防汪东兴。当然,许多事我也是后来在网上看到的,并不知道真假。九届二中全会后,毛主席不愿意换汪东兴,说用惯他了。所以,事实也根本不是汪东兴后来讲的。我们同学后来问我:“谁的话最不可信?”我说肯定是汪东兴,因为他烧了东西。现在我看到材料,说邓颖超、汪东兴烧材料,是毛主席让他们烧的。但是毛主席让他们烧的时候他们没烧。后来烧,那不是销毁证据么。我父亲曾对我说:“你看,我这个保险柜里,都是空的。什么文件来了,我看过,该我画圈的,我画圈,就拿走,我这里什么都不留的。”他是随时随地准备被抓起来的。我们还讨论到怎么抓,他说:“很简单,开个会就行了。他们叫我去开会,我不能不去。”后来他们果然就是这么操作的,所以我一点都不吃惊。
问:你还记得被捕前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时的情况么?
答:那是1976年夏天,我出差去北京,去看他,和他讨论了一些问题。讨论的问题包括工人阶级队伍的问题,还有中国以后会如何发展的问题。当时周恩来和朱德都已经去世了,毛也病重了。我们讨论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还问他:“那么你怎么办?”他说:“我怎么办,千刀万剐呀。”我以为是他自己这么说的,后来才知道是别人说要对他千刀万剐,他是重复别人的话。他说:“再加一刀也无所谓的。毛主席本来就说过么,共产党员五不怕。”“五不怕”是不怕离婚,不怕开除出党,不怕掉脑袋,不怕坐牢,不怕罢官等等。他这么说了,那我就追问他:“你千刀万剐了,那我们怎么办?”他说:“我也不知道。谁叫你是张春桥的女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局面太清楚了。所以,他后来被抓,我一点都不吃惊,也不紧张,反而是一颗吊着的心放下来了。我的感觉就是“来了,真的来了。”很奇怪的感觉,但知道我们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问:你们既然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那次见面,是否有一种告别的感觉?
答:是有一点告别的感觉,但不是很明显。他说要看发展,他说也许到年底就会有结果。没想到十月份就有结果了。
【注释】
<1>许世友,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
<2>指上海市宝山区罗店镇。
<3>指张国焘《我的回忆》,于1971年至1974年连载于香港《明报月刊》,1974年结集出版。
<4>关于密电的真伪,目前学界暂无定论。
<5>见张春桥1987年2月15日给维维信。
<6>根据《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634页):1973年11月17日,毛泽东依据不可靠汇报,误认为周恩来在与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会谈中说错了话。当天,毛向周谈了对此事的看法,提议政治局开会讨论。当晚,周主持政治局会议传达指示并介绍会谈情况。次日,周两次书面向毛报告会议情况,表示自己在此次中美会谈中“做得不够”。11月21日至12月初,政治局根据毛的意见,连续开会批周。
<7>1976年4月5日清明节期间在天安门发生悼念周恩来、反对四人帮的大规模群众抗议活动。
<8>“四五事件”后中央政治局将其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认为邓小平是该事件的总后台。
<9>参见吴冷西,《回忆领袖与战友》,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年,第129页。
六、被捕入狱
当时在监狱里,对我父亲我肯定是很恨的。因为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你听到四人帮被抓起来是什么时候?你当时觉得很突然么?
答:我们大概要早几天知道。那天我爸爸的秘书突然来了,说出事情了,联系不上了。上海市委联系不上他们了。这里就开始乱了。有人就讲要开始起义,要组织工人。那边就要安抚,叫马天水去<1>。马天水去了,叫这里的人都不要动,说等他回来再决定。马天水走后,这里还在持续争论,吵闹该怎么办。我很冷静的。我觉得闹也没用,无非就是像巴黎公社死一批人而已,再来一个巴黎公社墙。我说如果真的发生这个事情,那我们就是死么。如果不发生,那我们就不死。但到底会不会死,我们也不知道。但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我爱人正好不在,中国发射原子弹的时候,他到北京出差去了,是那个队的医护人员。所以,我就把我儿子送到婆婆那里去了,他那时一岁多点。我想无论如何,得先把孩子安排好。别的,就等马天水回来说是怎么回事。
马天水回来,就要与他们这几个人切割了。接着把我妈妈抓起来了。第二次“康平路事件”,许多人都涌到我家里来了。没有人管我们了,把我们给切割了。这一次家里被彻底来了个翻箱倒柜,一片狼藉,一塌糊涂。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在我的房间上贴了个封条,说是子女的房间,就封掉了。其他几个房间几乎被洗劫一空。最有趣的,是许世友曾经送给我家一只豹子,吃掉之后,皮处理过的,在箱子里,后来这张金钱豹的皮没有了。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被搜走?是不是许世友急于和我们划清界限?后来杨成武在回忆录中说,许世友告诉杨成武,他和张春桥的关系一直不好的。许在太行山中打了头豹子送给杨成武,而只打了些野鸡和兔子送给张春桥<2>。但事实是,1973年,许世友确实是打了两头豹子的,我爸和杨成武,一人一头豹子。那时我爸还不在上海,警卫秘书都在,一个班子在兴国路,许世友把豹子送来的,大师傅烧了一大桌。当时还请了警备区的几个人来的,我妈不敢吃,但我们都吃了,吃起来像牛肉一样。我的房间里还有一台四喇叭的日本产的收音机,这个倒没被拿走,所以,看来人家的目的还不是来搜你的机密。
问:他们来搜家的时候,家里都有谁在?
答:人们走进康平路大院,没有人阻拦,人越来越多。这个场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也不能说是搜家。我爷爷已经去世了。妈妈已经被抓起来了,阿姨逃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奶奶开始在,后来她就到衡山路高安路口的姑夫家去了。那时我姑姑已经去世了。姑夫家很近的,离我们家只有一条马路,奶奶就自己过去了。但姑夫拒之门外。这个姑夫是很坏的一个人,原来是新四军,后来还是离休干部什么的。
姑夫不让奶奶进门,奶奶就顺着康平路走,到了100弄,那个弄堂里还住着一个亲戚,是五婶婶的妈妈。我奶奶也不敢去敲门,就坐在路边。这里面还有一层复杂的关系,这位婶婶的父亲,也就是我奶奶的亲家公,是在文革中自杀的<3>。他原来是华东局的副秘书长,早年与康生和周恩来一起来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他是个大少爷,弄了个很漂亮的门面做掩护。解放后,他先在山东做副省长,华东局成立后就到上海来了。在杨尚昆的事情上有点问题,还有周恩来在上海搞锄奸时,他大概也有些事情,所以,文革中就自杀了。婶婶的妈妈,奶奶的亲家母,也是山东大地主家出身的,她收留了我奶奶。但在我爸出事后,这个婶婶和我五叔离婚了,理由是要拯救三个人的政治生命。她父亲自杀时,我五叔没和她离婚,她后来却选择了离婚,要保护自己。所以,人无所谓对错的,只是个人不同的立场和处境,选择不同的处理方法。
再回来说我家,奶奶走了后,就我和小妹妹在家了。小妹妹在空军当兵,正在复旦外语系读书,所以在空四军和复旦都有宿舍。但一下子出了那么多事,她就回家来看看。大妹妹已经结婚了,在杨浦区,她很少回来的。弟弟在农场。家里人越来越多,也没有人管我们。来的人大多数都是老百姓,这里面没进来过,来看看我们家什么样子,好奇心驱使的,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但是我能看出来,人群中是有便衣的,他们不像看热闹的,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也不离开,肯定是部队的和公安局的便衣。后来有人来到我们面前,说:“你们可以走了,一直在这里干什么。”想想也是,外面传言张春桥的女儿在里面,进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问:当时在那种境遇下,你心里怎么想?慌么?怕么?
答:我一点都没有慌乱或害怕的感觉,就是很冷静地处理事情。有人叫我和妹妹走,我们就出来了,准备走。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这时就出现了四五个人在我们旁边,护着我们。一路上也增加了保护我们的人,我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一路从康平路穿出去,后面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多数是要看好戏的。我们就开始跑,跑到武康大楼,绕到后门进去,上了楼,来到了一家人家,是完全不认识的。我妹妹的鞋子跑掉了,这家人家就拿了一双鞋给她穿。后来知道,这家的男人是某个新村的门房工人。再出来,我就和妹妹分手了,有人就塞给我小纸条,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并说需要的话,可以帮助我们。没想到这张小纸条后来害了人家了。我被关起来后,这张纸头搜出来了。
小妹妹决定回学校去,我就到大妹妹家去了。当时处于一种很亢奋的状态。到了晚上,我决定再回康平路看看怎么回事。我就骑自行车回来。妹妹家住在杨浦区许昌路,还是挺远的。家里一片狼藉。我拿了几件衣服,装在一个小包里。我走出来时,又有一群人冲出来围着我,说我转移罪证。这些人是交大的学生。他们叫我打开包来看,我就打开了,就是几件衣服。有围观的群众说:人家就是拿两件衣服。所以,我又回到大妹妹家。第二天早上,就把我抓起来了。
问:能讲讲你的监狱生活么?
答:应该是1976年10月20号之前,公安局派人到我大妹妹家,把我抓起来的。这是马天水下的命令,他说是为了保护我,我说我不要你们保护,也没用,他们一定要保护。但是几天后马天水他们也被抓起来了。抓我的人被抓了,那也就不会有人放我了。他们先把我关在赤峰路的监狱里。最初,我被临时关在一间朝南的大房间里,那个房间以前好像是专门关外国人的,墙上写着许多英文、日文、韩文,都是以前的犯人留下来的。房间应该有十来平米。后来又把我移到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四五平米大吧,朝北的。窗外粗大的木头是新钉上去的。春天时,又移到另一栋房子,那是正式的监房,有马桶、水盆,十一、二平米。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爸爸的消息了。我却知道妈妈就关在这里。后来我们都被迁到西郊公园附近哈密路那里的一个监狱里。我的耳朵特别好,可以听声音。我能判断谁在里面。例如王洪文的老婆崔根娣、王秀珍<4>,我都能听出她们的声音。也有不认识的人。我还能闻到中药的气味,我知道妈妈又在吃中药了。我就在监狱里开始了我的“神奇人生”了。我首先教看管我的人怎么生煤球炉子,因为天气已经开始冷了,看守也都是从各个地方临时调来的。原来都是坐机关的,生煤球炉子都不会,本人是最能干的。后来我又教他们打毛衣,做其他事。她们看我是子女,放风的时间会多些,会有人跟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问:知道你妈妈在那里,觉得欣慰么?
答:没有什么欣慰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我妈妈是什么问题啊。后来才知道他们说她有历史问题。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历史上有什么问题。所以我的心里也是蛮恨的,叛徒、特务,他们到底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我基本上都不知道。
问:现在普遍认为,在三十年代你爸爸曾化名“狄克”和鲁迅展开论战。你爸爸晚年如何看待这一问题?还有“叛徒”、“特务”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吗?
答:上海“四·一二”炮打时,我从白莲泾摆渡到南码头,一路到外滩看大字报。还在外滩拿到不少传单,我一直搞不明白怎么出了“狄克”“叛徒”等等说法。传单上说:西北局一位领导揭发出的,不记得是刘澜涛还是霍士廉<5>。
我就去问爸爸了,爸爸说他从来就没有与这两个人一起共事过。关于叛徒的事,爸爸说他从来没有被捕过,怎么会是叛徒。还有关于他反鲁迅的事,他说他自己是不用笔名的,但是为了混口饭吃,用别人的笔名帮别人捉刀写文章的事是有的。他十八岁到上海来,靠写文章生存,刚开始住在山东路,后来住在徐家汇,要到《大公报》《申报》去投稿,有时连乘电车的钱都没有,连三分钱一只的大饼都买不起。一部新电影,别人给他一张电影票,让他写个影评之类,或者某个事件,让他写篇文章。这是有的,是换饭吃的。后来好一点,他自己租一个亭子间,自己写稿子,也帮别人写稿。他是从来不会问家里要钱的,我爷爷也从来不会给他钱的。后来上海是有人查过这件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狄克另有其人。
还有“八·一三”,他从上海回山东,在路上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后来有人查,说他是不是在江苏被捕了之类。其实他根本没有被捕,日本人轰炸铁轨,路不通了,他是顺着铁轨走到济南的。大串联的时候,叫红卫兵去走新长征路,我说起我的同学走到北京,爸爸才说起自己一个月走到济南这件事。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心里面就是很恨,很窝气,但又说不清楚是恨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就像林彪出事后,我对爸爸说的那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问:你在狱中是否希望听到一些父母的消息?
答:那个时候,被关在里面,是根本谈不上希望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不知道我爱人会不会还要我,这些我都不知道。没几个月,就到了1977年的1月6日,我三十岁的生日。在监狱里,我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张画,一张天女散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画这张画,也难以说清楚我究竟是什么心情。反正是什么都不考虑了,不想了,只想自己解放自己。我为什么要把爸爸的这些信都留在我这儿,就是因为我人生中这一个一个的生日。
当时在监狱里,对我父亲我肯定是很恨的。因为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想,他肯定是不会反对毛主席的,但是他们到最后是不是采取了什么行动,他到底有没有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监狱这边又逼着你交代,没有人相信你不知道。我那时的心情,处于一种非常非常矛盾的状态。有时,想要排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想要唱一句什么,我就突然想唱一句《红灯记》里面的词。但是唱一句我就停住了,那也不是我该唱的。我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人吗?我不知道。我就会自己打住。有时候,我会唱《白毛女》里的“想要叫我死,瞎了你眼窝。”我会唱这一句。我就是不想死的,因为我最终还是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问:当时你也哭过许多次吧?
答:在监狱里我不是哭,是流泪,一直流泪。就是很伤心,太伤心了。后来在医用电子仪器厂,有一个人骂我,说对我态度较好的人是“三种人”<6>,把我气得大哭。一哭起来就止不住了,哭了一天,把其他人都吓坏了,以后也没有人再惹我了。我想不通啊,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待我。
问:后来你想通了吗?
答: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冷静了,我不再多想自己了。我天天仔细地看报纸,我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后来我发现报上的一些假话,而且假话说得越来越离谱,我就开始冷静思索问题。我就不相信了。例如报上讲江青谋害毛主席,这我肯定是不相信的。接着毛远新也被抓起来了,我就觉得更奇怪了。这就说明他们是对着毛主席的,而不只是对着我爸爸他们四个人的。这真是一个败笔。抓他们四个人,栽赃于他们,还好说,还可以蛊惑不少人。但是把毛家的人也抓了,那就败露了。后来我还知道,连李讷都没有工作了,李敏的爱人也没有工作了,这怎么说得过去,肯定是针对毛主席的嘛。我想,把我们都弄死了,说我父亲怎么怎么样,这是很好骗人的,我们可能就冤死掉了。但是把我们和毛家的人捆得那么紧,我们反而不冤了,一点都不冤了。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反而好起来了,我看懂了。
问:你说想通了,看懂了,那你做什么了?
答:这段时间,我是可以看书的。我就让我爱人给我送来马、恩、列、毛等书籍,我系统地看了《马恩选集》四卷、《列宁选集》四卷和《毛泽东选集》五卷,并做了很多摘录。这对我的思想影响很大。想通了之后,我就开始写材料,他们要我交代谁向我爸爸表忠心了,谁与我爸是一伙的了。我就看报纸上,谁出来了我就写谁。例如李先念,那么神抖抖的,我就开始写他。批邓的时候他跑到我爸爸那里,对我爸爸说他错了,说他上邓小平的当了,等等。
后来他们把我弄到原来的厂里去批斗了一次,开大会,上千人的大会。在一个巨大的车间里,他们在一张大桌子上面又放了一个凳子,搭了个高台,让我站在上面。我还没有站得这么高过呀!他们大喊:“低头!低头!”我就是不低头。有个局团委书记,他要叫我低头,我叫他“滚!”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你没有资格来叫我低头,我就不低头。我的态度太强硬了。 回头时,我看见局党委的书记杨士法也坐在台上,他文革前是组织部部长,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我一直是杨伯伯杨伯伯叫他的,他来组织开会斗我。我看到他也出现在报纸上,就写关于他的材料,因为我们当时发卫星回来开总结大会时,他叫我问爸爸妈妈好。我就写了,也是实话实说。 他们还让我写文革时我自己的经历。文革初期我是老保,后来我是逍遥派。我一直很隐蔽自己。他们要查我是不是有问题,不仅在厂里查,还到复旦附中去查。后来我被放出来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把我前前后后全兜底查过了,调查的结果是,还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好的人。
【注释】
<1>马天水,时任上海市委书记。
<2>杨成武曾为北京军区首任司令员及解放军代总参谋长。
<3>张维维五婶的父亲为李宇超,曾任山东省副省长、华东局副秘书长等职,1968年去世。
<4>王秀珍,曾任上海市委书记、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5>刘澜涛,时任西北局第一书记;霍士廉,时任西北局书记处书记。
<6>文革结束后在党内展开了清理“三种人”的政治运动,“三种人”指的是“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