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烈抵制文革，文革让像我姥姥姥爷那样的大好人吃尽了苦头。
我亲历的文革十年（6）
六、京城寒冬
见到有网友跟帖质疑我写回忆文革的动机，简复如下：
文革如只是发动者一人和他的数的过来的林彪、四人帮等大喽啰们的一番兴风作浪，而没有被沉湎于奴性泥潭的举国愚民的参与，可能上演“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吗？发动者及他的大喽啰们早已作古，但文革的阴影却一直徘徊着无法消除呢？为什么前几年西南王薄大人在重庆一挥手，红歌骤然唱响、比黑更黑的“打黑除恶”即刻大行其道呢？不管是局部文革的死灰复燃，还是文革式的大规模互害模再度疯狂，就在我们周围整装待发。究其原因，正是培植文革的气候与土壤因末被认真清理、反思而被铲除。费劲巴拉剖肝沥胆边回忆边写出“我亲历的文革十年”系列，目的只有一个：埋葬旧文化，滋养健康人。
上次说到66年离开上海回到北京，正是我14周岁前一天的12月25日，一进家门见到带大我的姥姥，和姥姥说了一宿话，给她讲我串联见闻，听她说被遣返回乡后被一位叔侄军人护送来京的经历。
66年底到67年初春，那个冬天极严寒，有多冷？举个例子：姥姥牙不好，一大早我去羊坊店副食店买豆腐，排长队勾画了家里的副食本（文革期间买什么好吃的都凭票或凭本）卖到两块豆腐，没手套端着小铝盆往回走，寒风刺骨，到家后双手疼了好久好久没言语，见姥姥高兴，手疼也值了。
那时不仅各机关疯了似地批斗走资派，连守法居民也毫无安全保障，我们住的皇亭子大院里隔些天就上演一次半夜三更敲门查户口的闹剧。正睡得好好的，咚咚咚门被砸的山响，呼啦啦几个大汉冲进来，强光手电筒冲着床上的大人孩子一通乱照，晃的睁不开眼。有人大吼：“拿户口本来”，妈妈赶紧将户口本递上，他们翻一页用手电比划着找出相对应的那个人，逐一核对。忽然一声断喝“这老太婆没户口，带走！”不由分说，两人上前把姥姥从被窝里拎出来，来不及扣好衣服就连推带搡被带走了。
我赶紧套上衣服，尾随他们到了皇亭子家属委员会办公室，只见里面的桌椅摞在角落堆起老高，空出的地方蹲着抓来的几十人，我姥姥也在其中。我拉开门走进去，问谁是领导？然后对他说：“我姥姥的户口过去一直在这里，当过三年家属委员会的治保主任，家里墙上还贴着她得的奖状。后来随我姥爷才把户口转到广东，她经常进京照顾我们，我兄妹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您放她回家吧！”好说歹说，那个没人性的家伙咬定没户口一律带去总社严查，勒令我闭嘴。好啊，敢指我鼻子，我急了，大喊道：“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必须搞清楚！’你不听毛主席的话？”“我姥姥过去为共产党出生入死，被国民党吊着打过、活埋过，抗美援朝立过功，这个功臣居然被自己人关起来，让她像犯人一样蹲在地上，太不像话了！太没有阶级感情了！”我反复这样大喊大叫了两三遍，有人过去告诉那人：“刘姥姥确实是这个院里的积极分子，户口转走后，人长期住在这里，我们都认识她。”这话相当给力，加上我闹得太厉害，那家伙不耐烦地放走了我姥姥。
我扶着姥姥，祖孙二人像打了场胜仗一样兴高采烈回了家。次日清晨，我哥哥和院里好多人都看见满满一大车“户口不在本地”的人被拉走，将被强迫送回户籍地，其中有些进京躲难的人又要遭殃了。听哥哥一说，姥姥和我那叫一个庆幸啊！不然姥爷正被批斗，姥姥的户口已被注销，送回原籍咋办呀？
我之所以壮着胆子在文革寒冬里豁出去也要救姥姥，因为姥姥刘心贞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她给予我的精神财富说不完，再说从两岁起，我就是姥姥带大的，上学前我一直是姥姥的小尾巴，最喜欢听姥姥讲故事（姥姥的故事附在下面，有兴趣的网友可以看看，便于您进一步理解我刚说的大闹看守站的缘由）。
姥姥善良、热情而能干，无论在哪里很快就成为大受欢迎的人。在皇亭子大院，“刘姥姥做的病号饭”远近闻名，谁家有了没胃口的病号，只要上门提了要求，姥姥一准按时备好，分文不取送上门，那家人再三感谢她也不在意。住我家楼上的谢文清叔叔，他一有病就让家人“去，求刘姥姥给我做一碗胡辣汤。”姥姥听了二话不说，和好一点面醒在那里，过会儿用水把小面团分几次将面筋和淀粉分开，加上胡椒粉等调料与绿叶菜，一碗热腾腾、香喷喷、辣乎乎，令人胃口大开的病号饭就做好了。我家兄妹五人，加上舅舅和姨每家各两个常住我家的一大群孩子，因都是姥姥一手调教出来的，再馋也只是吸溜着鼻子说句“真香”，从没人动过尝一口别人家病号饭的念头。
从1985年到2009年我在报社上班期间，只要有机会去姥姥晚年住的郑州市我都当然不让，每次去了我和姥姥聊不完的知心话，我睡在姥姥隔壁的小床上，每天一睁眼，见姥姥比我早醒正守在跟前笑眯眯的，我也不急着起床，姥姥坐在我旁边聊起天。姥姥的话我刻在心头的有两句：“人要自强别靠别人，靠山山倒靠水水跑”；“我这辈子知足，虽说50岁以前没吃过饱饭，但是50岁以后没生过气。”这话够我受用一辈子的。
姥姥姥爷百岁生活照
在郑州时，见到都80多、90多岁的姥姥，依然保有好人缘。邻居们谁家有了纠纷习惯“让刘姥姥给评判评判”，看着她们苦哈着脸闹气的妯娌或婆媳，没几句话就被姥姥给逗笑了，乐哈哈一连声谢过离去。轻而易举化解“清官难断”鸡毛蒜皮的家常矛盾，却透出一个活的顶明白的老太太的大智慧。我曾私下里当面夸姥姥“别看你没上过一天学、没挣过国家一分钱工资，可你要当上国家总理，那没人能比！”真心话呢。老天爷有眼，姥姥和姥爷都活到101岁无疾而终，姥姥比姥爷大一岁，姥姥走后我家人变着法儿瞒着姥爷，说姥姥被我妈妈接到北京住呢，开始姥爷还信，念叨着“我耳朵不好，你们打电话告诉她我出院了，让她赶紧回家吧。”后来姥爷不信了，不肯吃饭了，姥姥走了一年后姥爷再次被送进医院，怎么都不吃药不让打点滴，静静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睡过去了，晚姥姥一年辞世，却同为101岁高寿。
为姥姥姥爷，我无限感激命运！同样为姥姥姥爷，我强烈抵制文革暴虐，因为他俩都在文革中吃尽苦头。
（下次：我亲历的文革十年（7）双亲先后被批斗）
附：姥姥的故事
我姥姥名叫刘心贞，她是河南西华县刘魁庄大户农家的二女儿，13岁时当地遭严重蝗灾，加上土匪猖獗民不聊生。万般无奈，姥姥领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一步步从乡下进了县城，冒名顶替投奔了姐姐指腹为婚的理家。理家大院位于西华县北大街中段，当家老爷少年时从湖北来西华务工，在理家开的厂里吃苦耐劳技术出众，加上相貌堂堂，被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的东家相中，入赘改姓理、成了掌门大女婿。偏偏东家长女连生三女又没儿子，50多岁的理老爷已将家业翻了倍，花钱捐了个晚清地方钱粮道虚名官职，可出入于西华官绅交际圈，财大气粗后纳了夫人贴身丫头为妾。
这个从端屎端尿、夜里蜷缩在主人夫妇雕花大床前那块踏脚板眯觉的小丫鬟，因怀上孩子、继而为老爷生下渴盼已久的长子而被收房当了二夫人。好事多磨长子幼年夭折，麻利又生下第二个男孩，取名理至善，就是我姥爷。原先的女主人眼见昔日任凭使唤打骂的小丫鬟鸡变凤凰、两胎两子后又鼓了肚子，气不过很快奔了阴间，丫鬟生的第三个是女孩，不久老爷因连续灾年业务骤缩遭打击撒手人寰。理家丧期未满，13岁的我姥姥淌着泛滥的洪水、左臂㧟个小包袱、右手拽着妹妹进了理家大院。姥姥说“姐俩落汤鸡似的，一路淌水剐蹭，长裤子的下半截破烂如缕，把理家人看呆了。”
当年理老爷败落前，与刘魁庄大户、姥姥的父亲指腹为婚，刘家两子之后连生三女，理家长子夭折尚有二子，两家当年商定刘家长女、既我姥姥的姐姐与理家二子为偶，正应了“女大三抱金砖”。结果我姥姥的姐姐死活不肯进城，灾年乱象刘家让二女儿领着小女儿、妹代姐嫁去理家当童养媳。理家主母一眼喜欢上比儿子大一岁的我姥姥，收留了小姐俩，等小妹妹吃胖了、土匪和大水退去街面上安宁了，派人把小妹送回刘魁庄时，我姥姥和婆婆已亲如母女，逐在理家站稳了脚。姥姥的大名刘心贞，源自患难与共的婆婆晚年的一句“凤珠（姥姥小名，因双眉间有颗痣）改名心贞吧，天下数你最心善最贞洁。”
姥姥让人给婆母（我姥爷的妈妈）画的像
姥姥进理家不久，亲戚们合伙欺负丫鬟出身的主母，一度将之扫地出门，姥姥找到家族最有威望的老者主持打官司，判给一个小旁院和几块地，姥爷16岁时与姥姥圆了房。1931年3月8日我妈妈出生时，姥爷在县中学当教师，之前他在开封二中上高中时，受到该校地理老师、北大毕业的中共党员潘言田的器重，被秘密发展为两名中学生党员中的一人。1927年潘老师被捕前，帮一学生跳窗报信“让理至善快跑”，姥爷连夜逃向家乡。
姥爷是老中共，他刚打入国军卧底时的照片
37年中原抗日力量聚集起来，我姥爷曾与延安来的老红军张爱萍搭档，张爱萍任政委，我姥爷任大队长。其后姥爷被派打入国军，因与老街坊魏凤楼将军两人是发小，以卧底投身正面战场的激烈搏杀九死一生，抗战刚一结束，国共争夺魏凤楼部进入白热化，我姥爷机智勇敢带人制服几位国民党铁杆，举着旗走在最前面将队伍带到解放区。随即延安的《解放日报》头版头条刊出“魏凤楼率部起义”，背后我姥爷历经数年建此功勋功，却为其后一连串被整肃埋下伏笔。
在艰苦的战争期间，我姥姥陆续变卖了所有家产支持姥爷念书、又贴补地下党，担任中共西华县地下编外联络员，同时奉养婆母、养育五个子女（夭折了两个），特别是内战中国共拉锯，我姥姥两次被捕、一次被活埋齐腰后赶来的共军挖她脱险。49年后，我姥爷过江在广东佛山当市长后写信让姥姥过去，姥姥有公务一时脱不开身，姥爷来信催“不来就离婚”，姥姥倔强就离了。姥爷娶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蔡玉莲，日子一长姥爷越发觉得还是原配德才贴心，休了后妻，在我父母（我爸爸与我姥爷也算老战友，关系不错）和我舅舅帮助劝说下老两口破镜重圆。姥姥文革中东躲西藏，许多年后才重新有了户口；姥爷从48年的开封军区司令员，南下当市长后，每一次运动降一次级，文革挨打被批后押送到黄河边放了几年羊，退休时莫名其妙又被降级为“副科级”。好在他心胸开阔，习武一生，与老伴儿双双得以高寿。姥姥姥爷的故事是厚厚一本书，先介绍这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