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 李白《静夜思》新解
并驳李敖及郭沫若
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乃脍炙人口,千年以来不朽之名句也。
但近闻台湾某君有“床上功夫探求真相”一文,对李白此诗提出质疑曰:“人躺在床上怎么可以举头,又可以低头呢?头在床上没有这种动作。”
此真无聊之问,文人小聪明之把戏也。本不值一驳,一笑置之可也。但复闻又颇有应和者,有人竟进一步歪解此诗曰:“李白很荒谬!我们躺在床上实在是没办法举头和低头的,顶多探个头,看看床底下。”
此问题之愚蠢就在于——是谁规定了当李白吟此诗时,必须一直死死地钉在床上呢??
显而易见,李白此诗系描述深秋清夜,离人之思乡以及无眠:
久别故乡,深夜难眠,忽见床前飘落来自窗外的白色月光,疑似突降的寒霜——因之惊坐而起,或移步窗前——于是仰头看明月,又低头思念远方之亲人;这不就是此诗所赋予的意境吗?
此诗以床前月光起兴,暗喻时届霜秋,离人失眠,又省略未写出的起、坐、徘徊等等动作——唯写出举头、低头之所见及所思。
故全诗仅寥寥20字,却极富动态感,宛如意识流,能唤起千古离人之共鸣。
古往今来,此一小诗容纳、荷载了古今多少离人之乡思?虽然貌似极简单、极直白之20字,遂能成为千古不朽之绝唱!
但是,今人进入高速时代,千里万里瞬间可达。音容笑貌,微信、伊妹瞬间传递。别离不复难见,思乡不必怀愁——乡愁貌似已不复存在。故今人愈来愈难理解此诗之意境矣。
古诗词之奥妙即在于语言之洗炼及概括。而理解诗词,绝不可仅拘泥于表面文字。所谓“意境”(王国维谓之境界),往往都在文字之外。《沧浪诗话》云:“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云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以诗词之寥寥数语,自然不可能、也不必把一切交代清楚——例如此诗,只讲低头、抬头两个动作就够了,难道还须细细交代为望月要穿衣提鞋,移步到窗前?!如果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穷二白“”——那还是诗吗?
其实古人比我们深刻。古人诗词之意境,所谓诗情画意,是需要灵性方能读取而领悟的。今人肤浅,文教无能,有人又专爱卖弄挑刺,于是往往死板机械地抠文字,却完全读不懂古人诗句的意趣与意境。再妄作大言,徒令天下人笑耳!
余非好辩,惟厌恶此类似是而非又哗众取宠之谬种流传,不得不借分析此诗而鞭笞之。
【《静夜思》译文】
静夜中惊见床前洒下的白色月光
看不清不知是不是深秋初降的飞霜?
于是(起身)抬头,才知是窗外明月
又低头——思念,远乡月下的亲人
【驳郭沫若之“床是井栏”说】
[一]李白没有神经病
其实,最早对此诗产生上述奇怪疑问的是郭沫若。
郭云:“如果睡在床上,那一定是在房间里,房间里怎么会结霜呢?”
他又云:“如果睡在床上,头是不好举起来的。如果还要再把头低下去,这个动作就更不好做了”。于是,郭沫若自作聪明认为李白写此诗时候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院子的水井旁边。
郭沫若以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床”为例,说“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卧床而是“井栏”的意思。
呜呼,李白深夜不睡在床上而绕着水井栏而吟诗——是发了神经病还是欲自杀跳井乎?此真读不懂李诗之意境而自作聪明,故为迂曲妄解卖弄学问也。
【二】床字小考
东汉许慎《说文》:“床,安身之坐也”。刘熙《释名》:“人所坐卧曰床。”可见自古就有可坐可卧之榻曰床。
《康熙字典》对于床确有一种解释是“井干”,即水井的围栏,谓语出《乐府》引《淮南王书》(《康熙字典》:“床者,人所以安也。又井干曰床。”)。《辞海》亦有是说,但未具出处。
郭沫若解李白之《静夜思》云,床前应当指井栏。并引李白《长干行》及李商隐《富平少侯》诗“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为解。(近人解李商隐此句也有说法,谓银床不是井栏,而是井上的辘轳架子。)
殊不知李商隐却还有诗句:“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李商隐《端居》)
此所云“空床”显然并非井栏或者空(干)水井,而就是指能放置书信也能做梦的卧榻。
李商隐此诗句所表达野生一种思乡之情,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有异曲同工之妙,意境正为相似。
那么,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西哲有奥卡姆剪刀(Occam's Razor, Ockham'sRazor)——若非必要,勿增实体或假说(Entities should not be multiplied unnecessarily)。却不知郭沫若等聪明人,解此短诗又何苦舍近而求远呢?
又,顺便说明,床字作为井栏或者栏杆,非床字本义而是借义。以训诂解读,床者,桩也。(《唐韵》、《集韵》:仕庄切。《正韵》:助庄切。与桩音通。)井栏、栏杆,木桩也。(《康熙字典》引《乐府》:后园凿井银作床。盖贵族内府井栏以银子包桩也。)是以床字借为桩也。
(何新2010-9记,2015-3补记,2016—3再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