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是“博雅之士”业余撰史传统的最高峰。这个传统从波多利尔 • 维吉尔和沃尔特 • 雷利爵士开始,到丘吉尔(很可能)结束。现在已经淹没在专业历史学家的乾嘉之学当中。两者的差别可以用韦伯的经典论述概括:前者是“为学术而生”;后者是“靠学术吃饭”(从学术这个面包篮子里拿面包)。附带的后果之一是:前者的著作有文学经典价值,后者只有查资料的人才读。休谟作为史家是宗师级人物,苏格兰历史学派几乎是他个人的遗产,弗格森等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创造了传统,大部分同僚(包括吉本和《衰亡史》)只留下孤立的经典著作(如果还能留下经典著作的话)。
——刘仲敬访谈:《“我分享了创造历史的过程”》
rrrrr一个人长时间谈论自己,难免虚荣。所以,我力求简洁。我如果假装根本不想自述生平,本身就可以视为虚荣的实例。不过,这份自述仅限于我的著述生涯。的确,我大部分生命都用于文学事业及其追求。我大部分著作最初的成功还不至于纯属虚荣的产物。
rrrrr我于旧历一七一一年四月二十六日生于爱丁堡,家世体面,父母都出自名门。父亲的家族是霍姆伯爵家族的一个分支,我哥哥领有先辈几代人传承的地产。母亲是法学院院长大卫·法尔科内爵士的女儿,她哥哥继承了哈尔克顿勋爵爵位。
rrrrr不过,我家并不富裕。我是家中的幼子,根据我国习俗,我能继承的遗产非常微薄。我父亲多才多艺,在我幼年就去世了,把我和兄长、姐姐留给母亲照料。母亲德操出众,虽然年轻貌美,却全心全意抚养、教育她的孩子。我成功通过了常规教育,自幼热爱文学,毕生志趣和主要乐趣莫过于此。我好学、冷静、勤勉,因而家人认为我适于从事法律职业。但我除了追求哲学和普遍知识以外,对任何事都有无法克制的憎恶。人们以为我熟读乌埃和维尼乌斯,其实我悄然浸淫于西塞罗和维吉尔。
rrrrr不过,我微薄的财产不适合这种生活方式。我废寝忘食地苦读使健康受到一些影响。人们劝诱我,或者不如说强迫我,稍稍尝试重返更活跃的生活场面。一七三四年,我带着几封推荐信,到布里斯托尔投靠几位著名商人。但仅仅过了几个月,我就发现这里的生活场面不适合我。我渡海前往法国,想隐居乡村,致力研究。在那里,我规划生活,以后始终不渝,顺利实现了规划。我决定厉行节约,以便弥补财产的不足,除了培植文学天赋以外,轻视其他一切目标。
rrrrr我隐居法国,开始在兰斯,但主要在安茹的拉·弗莱茨构思《人性论》。我在法国度过了愉快的三年,一七三七年返回伦敦。一七三八年年底,我出版了《人性论》,随即前往哥哥的乡村宅邸。他和母亲住在那里,明智审慎地经营产业并大获成功,家道日有进境。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rrrrr没有任何文学尝试像《人性论》那样不幸。它直接从印刷机死产下来,甚至没有足够分量引起狂热分子的轻微怨言。但因为我天性愉快、乐观,不久就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在乡村以巨大的热情贯彻我的研究。一七四二年,我在爱丁堡印发了《随笔》的第一部分。此书颇受欢迎,使我完全忘记了原先的失望。我继续和母亲、哥哥留在乡村,重温我早年学过、现在荒废的希腊语。
rrrrr一七四五年,我收到安楠岱尔侯爵的来信,邀请我陪他一起前往英格兰。我也发现,这位年轻贵族的朋友和家族乐于让我照顾、指导他,负责他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我陪护他一年。这段时间的收益对我微薄的财产颇有补益。随后,我接受圣克莱尔将军的邀请,在他远征时担任他的秘书。远征的目的地一开始是加拿大,后来变成侵犯法国海岸。第二年,即一七四七年,将军邀请我担任同一职务,随军事使团赴维也纳和都灵宫廷。那时,我身穿军官制服,作为将军的副官,与哈里·厄斯金爵士和格兰特上校一起觐见宫廷。格兰特上校就是现在的格兰特将军。我一生中几乎只有这两年才中断过研究。我在这段时间过得很愉快,有气味相投的伙伴。我省吃俭用,把职务收入积累下来,有了一笔财产,可以自居独立。但我这么说的时候,大多数朋友都会笑。简而言之,我现在拥有将近一千镑的财产。
rrrrr我一直觉得,《人性论》出版失败主要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风格。我常常失之轻率,过早出版。因此,我摘取该书第一部分,改写为《人类理智研究》,我在都灵时出版,但此书一开始并不比《人性论》更成功。我从意大利返回时,屈辱地发现英格兰为了米德尔顿博士的《自由研究》举国若狂,对我的著述完全视而不见、不予理睬。我的《政治和道德随笔》在伦敦再版,效果也并不更好。
rrrrr我天性恬淡,没有或几乎没有受到失望的影响。一七四九年,因为母亲去世,我下乡在哥哥的宅邸度过了两年时间。在那里,我完成了《随笔》的第二部分,再度推出。我的书商A.米勒告诉我,我以前的著述(除了不幸的《人性论》)开始成为人们的谈资,销售额渐渐增加,需要发行新版。牧师和主教们一年反驳两三次之多。我发现,多亏瓦伯顿博士叱责,我的著作渐渐见重于人。不过,我下定决心、信守不渝,绝不再回答任何人的质疑。我天性并不易怒,不难避免所有文学口角。声名鹊起的迹象鼓励了我,我一向更容易看到事物的有利一面而非不利一面。有这种气质,比起岁入一万镑的地产更能使人幸福。
rrrrr一七五一年,我从乡村回城,城市才是学人的真正活动场所。一七五二年,爱丁堡出版了我的《政治论说文集》。当时,我就住在爱丁堡。我的著作只有这一部初版就成功,在国内外都深受欢迎。同年,伦敦出版了我的《道德原理研究》。照我自己的意见(这个问题本来不应该由我判断),我所有的哲学、历史、文学作品以此最为出色,无与伦比。世界完全没有看出和注意这一点。
rrrrr一七五二年,苏格兰律师公会选择我做他们的图书管理员,报酬很少或几乎没有,但掌握了大批图书。这时,我制订了《英国史》的写作计划。但完成历时一千七百年的历史叙事,这个任务把我吓倒了。我从斯图亚特王朝即位开始,认为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党派谬误主要产生于此。我乐观地期望此书成功。我认为自己是唯一同时排除了当前权力、利益、权威和民众偏见的史家。因为这个题目需要大展各方面的才华,我期望获得各方面的掌声,结果却大失所望。我受到叱责、非难,甚至憎恶。英国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辉格党和托利党,教会派和非教会派,自由思想家和信徒,爱国者和廷臣,同仇敌忾反对这样一个人:他竟敢为查理一世和斯特拉福德伯爵的命运一洒同情之泪。他们第一波狂怒消退后,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发生了:此书似乎陷于遗忘。米勒先生告诉我,他一年只卖出四十二册。的确,据我所知,三个王国内没有几个有身份或有名望的人受得了此书。只有英格兰大主教赫林博士和爱尔兰大主教斯通博士是两个特例。两位尊贵的大主教分别来信鼓励我。
An engraving of Hume from the first volume of his The History of England, 1754
rrrrr不过,我承认,我失望了。如果当时英法没有开战,我肯定会退隐到某个法国外省市镇,改名换姓,永远不再回到祖国。但是,这个计划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后面各卷已经颇有进展。我决定鼓起勇气,坚持完成。
rrrrr在此期间,我在伦敦出版了《宗教的自然史》和其他短章。公众反应模棱两可,只有胡德博士写了一部小册子反对它,充满了瓦伯顿学派的独到特长:偏执的狂躁、傲慢和粗鄙。这部小册子使我颇感宽慰,没有它,我的著述不免乏人问津。
rrrrr一七五六年,《英国史》第一卷面世后两年,第二卷出版,包括从查理一世之死到革命这段时间。这部书不那么遭辉格党人厌恶,反应较好。它不仅销售较好,也帮助自己不幸的兄长得以出手。
rrrrr我虽然从经验中得到教训:辉格党人处处把持,从邦国到文学概莫能外;但我一点也不想屈从于他们愚蠢的叫嚣。我进一步研究、阅读、反思斯图亚特最初两朝史事,作了一百多处修改,毫无例外地有利于托利党人。认为在这一时期以前,英国宪法存在规范的自由,实在荒谬绝伦。
rrrrr一七五九年,我出版了叙述都铎王朝时期的历史,引起的叫嚣不亚于叙述斯图亚特最初两朝的历史,伊丽莎白一朝尤其引起反感。但我现在对公众的愚蠢已经见惯不惊,照旧平静、安详地隐居于爱丁堡,完成了叙述英国更早期历史的两卷。这两卷于一七六一年出版,受到宽容,获得相当的成功。
Design for a Tablet for a Chimney Piece: Plate 5 of a A New Book of
Ornaments, 1762
rrrrr不过,我的著作虽然几起几落,仍然颇有收获。书商为我挣得的钱,为英格兰有史以来所未有。我不仅经济独立,而且相当富有。我退休到祖国苏格兰,决心不再离开,满足于不必阿附权贵的生活,甚至不必亲善权贵。我行年五十,打算以哲学的恬静安度余生。这时,一七六三年,赫特福德伯爵邀请我随他出使巴黎,预期可能出任大使的秘书,在此期间行使相应的职权。我几乎不认识伯爵。这个邀请虽然相当诱人,我一开始还是拒绝了;因为我一来不愿意亲近权贵,二来担心我的年龄和性情都不适合巴黎诸公的风雅和放浪。但爵爷再三邀请,我盛情难却,接受了建议。我与伯爵交往,无论从愉快还是利益考虑,都有一切理由感到满意;后来与伯爵的弟弟康威将军交往同样如此。
rrrrr不明白风度有多么奇妙的影响,就不会明白巴黎不同等级、不同地位的男男女女是怎样接待我的。我越在他们过度的礼貌殷勤面前退缩,就越会收获过度的礼貌殷勤。无论如何,与世界各地这么多聪明、博学、礼貌的伙伴一起生活在巴黎,实在令人满意。我一度准备终老斯乡。
rrrrr我出任大使秘书。一七六五年夏天,赫特福德伯爵离开我,调任爱尔兰总督。我摄行政务,直到年底里士满公爵到任。一七六六年年初,我离开巴黎。次年夏天,我回到爱丁堡,一如既往,在哲学的恬静中隐居。由于赫特福德伯爵的慷慨,我归来时比离开时拥有更多金钱,享有更多收入。我很想像以前实验的那样,尝试一下它们可以带来什么奢侈品。但一七六七年,康威先生邀请我担任他的副秘书长。由于康威先生的为人和我跟赫特福德伯爵的关系,我无法拒绝这个邀请。一七六九年,我回到爱丁堡,宦囊充实(一年收入一千镑),身体健康;虽然老了几岁,但渴望更长久地享受悠游生活,看到自己声望日增。
rrrrr一七七五年春,我肠胃失调,一开始并未重视。但在那以后,我担心这病已经变成致命的不治之症。现在,我估计大限为期不远。我的病没有多少痛苦。更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我的精神没有片刻衰退。就此而言,如果生命可以重来,让我任选一个时期,我很可能选择这个晚近的时期。我研究的热情和社交的乐趣依然如故。此外,我年已六十五,风烛残年,只剩几年病弱的残生。虽然我终于看到声名鼎盛、光彩照人的前景,但我只有几年可以享受了。我的生活很难比现在更超脱了。
rrrrr总结我的性格,我是,或者不如说过去是(因为我现在必须用这种方式自述,以便更大胆地谈论我的感情),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我的脾气大体上开朗,合群,愉快,有所依恋,几乎没有仇恨的倾向,所有感情都非常中庸。虽然我常常失望,但即使我主要的情欲——爱好文学声望,也从未使我变得尖酸刻薄。我既可以和粗心的年轻人相处,又可以和好学的才子相处。我和端庄的妇女相处格外愉快,所以没有理由对她们的接待不满意。简而言之,虽然大多数人、所有杰出智者都苦于诽谤中伤,我却从未受她毒牙的伤害甚至攻击。我虽然充分领教了宗教和政治朋党的恣意攻击,但他们一以贯之的愤怒在我身上找不到目标。我的朋友们从来无须证明我的为人和所作所为的清白无辜。我们完全可以设想,狂热分子乐于捏造、传播对我不利的说法;但他们就连貌似可能的说法都没有找到。我不能说这份自撰墓志铭没有虚荣的成分,但我希望其中没有误植的成分;这个事实很容易得到澄清和证实。
一七七六年四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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