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陈子庄(1913-1976)原名陈富贵,又名思进,有兰园、南原、十二树梅花书屋主人,下里巴人、石壶山民、阿九等号,晚年直称石壶。四川荣昌人,生于1913年癸丑。十五、六岁浪迹江湖,开始卖画糊口生涯。二十余岁于成都入聘四川军阀之幕,时齐白石、黄宾虹入川,得以相晤,切磋画艺,领受教益。后因营救张澜入狱三年。40年代,在荣昌组织帮会,常往返于重庆之间,参加民盟和农工民主党,交接各层人士,阅历繁富。并筑兰园宅于荣昌东门外,明窗静几,读书作画。1949年底受地下党的委派赴成都策应和平解放,加入解放军十八兵团联络部工作,继在西南军政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参加合川土地改革等等。1954年调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定居成都,得以潜心研究绘事。基于生活,深入发掘,不断开拓新的画境。在60年代前数年向四川各大型画展皆有他较多佳作入选,为时所重。1963年被选为四川省政协委员。十年浩劫,遭遇维艰,抄家批斗,病魔缠身,老妻气疯,儿子下放,困厄已极。而他概置度外,专情于笔墨,仍不断进入山区写生,研究中外美学名著,正在这艺术极不利时期勃发了艺术创造的活力。凡山水、花鸟、人物、书法、篆刻无不精妙。正当他画艺进入巅峰,佳作涌现之际,因心脏病不治,于1976年丙辰逝世于成都,时年六十四岁。他的绘画艺术植根于数千年传统文化土壤,在长期研究中国传统书画理论的基础上,他在50年代开始变法,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思想体系和独特的“子庄风格”。被誉为“中国的梵高”。
陈子庄的作品风格
陈子庄的绘画艺术,是继承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在他的作品中时常可见到一些前辈先贤的元素。陈子庄是一个善学的人,他在学习、消化吸收前人优点的同时,又融入自己的风格特点,最终自成一家。他学吴昌硕的笔墨浑沦苍劲,齐白石的真率简劲,更学到了黄宾虹的笔墨真谛。
综观陈子庄的绘画艺术进程,可以将1968年视为界线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作品以花鸟为多,山水较少,人物极少。这一时期的花鸟画用笔率性,往往大笔挥写,以雄强潇洒取胜,构图奇倔霸悍,设色明丽。传世作品年款以辛丑(1961)、壬寅(1962)、癸卯(1963)、甲辰(1964)为多。这一段时间有极精彩的大幅花鸟作品,也偶有巨幅作品,如作于1962年的《红荷》,以六尺纸八张拼合;1963年的《古柏》,以八尺纸六张拼合。前期山水画构图较简单,层次亦少,也多奇倔霸悍之趣,用笔与花鸟画,如出一辙,探索试验的痕迹明显。陈子庄少时书风以秀丽清俊取胜,1955年到成都后,书法深受当时省文史馆长、书法家刘孟伉影响,变为雄强豪健一路风格,下笔沉重痛快,转折处锋棱毕现,与这一时期的画风相吻合。
后期作品的题材以山水最多,花鸟略少,人物最少。这一时期山水画用笔变为外柔内刚,点线交织,神气内涵。构图奇而不怪,层次丰富,山石树木画法外貌多变局内气如一。笔法能做到似乱而实整,色彩方面尤其重视色调、色阶的丰富变化。传世作品年款以辛亥(1971)、壬子(1972)、癸丑(1973)、甲寅(1974)、乙卯(1975)为多,这一时期山水作品以小品最多,通常为四尺纸八开。他后期的花鸟画用笔变化幽微,多曲笔复笔,鸟的造型尤其精妙。这一时期花鸟作品多为四尺对开条幅、四尺三开、四尺八开小品,也有四尺整纸作品传世。他后期书法有较大的变化,1971年尚沿用前期雄健厚重的书风,1972年开始变得外柔内刚,明显受到丰子恺、郑孝胥书风的影响,这种书风与后期绘画的用笔也极为吻合。这时期作品名款多数署“石壶”。
“文革”初期,陈子庄的家数度被抄,所有财产、资料、画具损失殆尽,1966年底迁居江汉路时,连饭桌都没有,只好在一只装货物的木箱上铺纸作画。但当他很快振作起来时,首先置备的也还是当时所可能得到的最好的笔、墨、纸、颜料等等。在当时的四川画家中,陈子庄算是相当讲究绘画材料质量的画家。除了在最困难的短时期使用过一种特殊色包装纸外,通常都用宣纸和夹江纸。60年代中期以后,他在家作画从来不用墨汁,在一方偶然得到的古砚上用上好的古墨磨墨。
陈子庄的传世作品,凡是真迹,画面构成均十分讲究,题款的位置、内容、书法都考虑得十分周密,用印的大小、朱白、位置也往往无懈可击。笔墨外似粗放内实精密严整,笔笔生动,物象造型准确,鲜活有趣,与用笔用墨的结合恰到好处。伪作则一味胡涂乱抹,作潇洒荒率状,笔墨之间没有内在韵律,散乱无趣,题款书法尤其败乱。其实,陈子庄的作品很难仿作,那种乱中有整、蕴藉潇洒的用笔极难摹仿,尤其是淳正厚重的气息、雍容大度的境界,平常人更难以望其项背。
对于陈子庄的相关评价
中国当代画家中最具魏晋风神者,当推陈子庄;如若不信,不妨先读几句。
《陈子庄手札集》封面句:——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
——王朝闻说齐白石的虾画出了半透明体,此直外行之谈。
——徐悲鸿的马过熟,都是那一匹,画穷了。
——郭味蕖画画着重填补,小趣味,等于乡下姑娘扎红头绳,穿花衣服。
——太史公《报任安书》情调极卑鄙,首先是怕死。然其欲有著作传之后人,意念尚好。
——中国画中为什么寿星都画得矮?寿星属土星,深厚而圆。入山伐木,先砍大者。人高了易碰头,寿星画得矮一点,合乎情理。
——关山月画的梅花,像是从窗口看出去的景,等于照相机镜头的功能。画面有些像过去村姑剪纸梅花,一个方框框填满,无布局,无组织,无境界,无意趣,无动人的内容,无惊人的技能,不是内心先想一种情景再来画,而只是浓、淡两层点起就是了。无意境不能成一幅画。
石壶一生,好酒、好书、好武。文功武略,却又偏偏不遇。如此一来,几杯老酒后,倘不“使酒骂座”,他便不仅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上天。
石壶不仅骂了,而且骂得很出色,被其“骂”过的潘天寿先生曾有这样一句话:“吾至四川,必晤此人。”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当然不是挽袖子抡胳膊,而是因了石壶那不无偏执的深刻。石壶曾经这样比较自己与潘的用笔:“潘天寿硬皴直笔,笔用一面;我是软皴曲笔,八面生风。”的确,由于软皴曲笔,石壶的画能于拙、老的风格中飘出潇洒与松灵。他之画也更求心象,笔到心到,随机成画,无刻板、程式之弊。
长江画院院长丛林:陈子庄先生是“四川画派”或“成都画派”在1970年代的最高代表,也正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实践者,他始终坚持这一原则,这是大师留给人们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靳尚谊先生说:“陈子庄的作品充满了乐趣,是画家心灵的自由、自主的表现。其用笔看似幼稚,但妙趣无穷,这正是高妙之处。”
陈子庄:徐悲鸿画的马都是一匹,画穷了!
绘画艺术要先有理论——所谓理性认识,然后再充分实践,不断总结经验,不断否定旧我,这样才能逐渐达到艺术的高层次。
绘画,起初是描摹大自然,然后“生化”(即提高与创造)。生化的本领得自作者内心的修养,一个画家在艺术上成就的大小,就看其人修养之高低。
绘画须通“心灵”,须得“机趣”,此四字,论及者寡,能做到者更少。
我的绘画最大的特点是描写大自然的性格。在理论上,一幅创作是作者全人格、全生命力的表现,我努力想做到这一点。
绘画一道有两个要素,一是性灵,二是学问。无性灵不能驾驭笔墨,有学问才能表现思想。
必须于性灵中发挥笔墨,于学问中培养意境,两者是一内一外的修养功夫,笔墨技法是次要的东西,绘画光讲技法就空了。有人光讲意境,无学问来培养,则是句空话。然而如沈石田、文征明,学问虽好,但缺乏性灵,笔墨也会落空。八大、石涛有学问有性灵,可称双绝。性灵是根蒂。治学当治本,不应治末。
画画友两种境界,一是“画”,一是“写”,“画”是描画,“写”是表现,写胸中逸气。绘画艺术离不开“写”,但观古今画人之作,大多是“画”而不是“写”。
“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
“徐悲鸿的马过熟,都是那一匹,画穷了。”
“关山月画的梅花,像是从窗口看出去的景,等于照相机镜头的功能。画面有些像过去村姑剪纸梅花,一个方框框填满,无布局,无组织,无境界,无意趣,无动人的内容,无惊人的技能,不是内心先想一种情景再来画,而只是浓、淡两层点起就是了。无意境不能成一幅画。”
对物写照,不论山水、人物、花鸟,均宜描写具象,个别特征,形质俱肖,不宜太抽象,普通泛泛为之,此为一定律。
大胆挥写,细心收拾,能得奇趣。
写意画,是在写字,不在画,要量寡而质高,写是写其意趣耳。
用色不宜多样,一幅之中青黄杂沓,失去韵致和朴实,华则易俗。色以辅笔墨,不可依靠色彩而惑人自惑。要色与墨两无碍,色有深浅明晦,以求色之变化,使山水增辉。
屡改者面貌,不变者精神。人工熔烁,技术尚焉,掇景发兴,胸臆尚焉。二者相济,方臻美备。
学画之法,初起时当弃其粗心,养其耐心,而能取形准确。若粗心未去,步法步骤,必失其真形,成之表面,久之落于形式,流为习俗,深入于心,难于救弃。反之,自矜其手腕明敏,心眼慧聪,一当动笔则弊端百出,而为终生之害,纵令老年知之,悔之固已晚矣。假使初学之时,有耐心去粗心,不求速效,从根基上下死工夫,笔笔到堂,处处用心,看自己习作较诸别人,看别人之作证诸自己,何处为是,何处为非。
云林以渴笔取妍,余以湿笔取拙,昔人有云:“渴者清,湿者浊。”余以为宁拙浊而勿清妍,拙浊浑厚华滋,清妍浅薄枯窘。平淡萧洒,能意气宏调者为上,不如此不足以言笔墨之妙也。
破墨法与卧笔皴为古人所无,是我自创之法,对于西昌、西藏、茂汶等地山形恰到之皴,生等须当紧记。
染山水不宜用笔刷,只宜用笔点染或皴染,刷则使墨气有损,点、皴可以增其浑厚,亦无损于墨色也。
用色宜细心思考后方行,不可盲目乱作一通,用色不在多,而在于一色之中能有变化,有深浅明晦。一幅之中用色以助其山川之灵活,不当反而成为赘疣也,要色不碍墨,墨不碍色。
凡最高境界,不但在笔墨之内,而且要在笔墨之外。而意趣深厚,原不是依色量和墨量之多寡而定,然笔墨之内是有穷尽的,而笔墨之外是无穷尽的。
中国画为什么不叫风景画而叫山水画,是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故山为静,水为动,因之山水讲动静阴阳,而不叫风景画者在此。
画之雄强、超逸,能手而已;至于平淡、天真、无迹可寻,故曰淡然无极象而美从之。
文以达心,画以适性,适性而真画出焉。
古人忌用湿笔,以为湿则掩其笔锋。若能画大画用湿笔积水法,则层次深邃,韵味无穷。
在孤独与高贵之间
--陈传席先生谈陈子庄艺术暨当代中国画现状及发展
很感谢福建省文联、福建省画院邀请我参加这次活动。福州我是第二次来,印象非常好,这次来这里,主要是来看陈子庄的画,随便讲一讲,主讲我不敢当。
来福州之前,我在桂林参加全国美协的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我便经广州来到福州,因此,对一些问题还来不及认真思考。我想以座谈的方式进行,这样能讲一些真正的东西,也许不够有系统性,但对思考一些具体问题会有些帮助。陈子庄的画,我是在1981年初首次在杂志上见到的,他的作品立即引起我的注意,刚好那年我到四川考察,就特意前往看陈子庄的画。当时,陈子庄的画还没引起人的注意,我给陈寿岳(陈子庄长子)讲了陈子庄的重要性,他很高兴,拿一大叠陈子庄的画给我看,说:“你挑吧,你看中哪几张,拿几张走。”我说,我不能要,这些画将来都是国宝,你一定要好好保存。他很感动,并一直与我保持联系。
这次,陈子庄画作在福建展出,对我也很有诱惑力,陈子庄的画我最初看了很激动,后来看画集多了,我对他的评价又低了一点,这次看,又令我很感动。因此,我得出结论,是那些画集印得不好,好画一印就印差了、差画一印反而好了。我这次写中国现代绘画史,是要把陈子庄作为蜀派的一个重要画家来研究的。
我现在具体谈我对陈子庄绘画的看法,我觉得陈子庄的画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他的画有趣,就是说他的画生动、自然、不做作、天真烂漫。画画要纯真无杂念,不直率、不坦诚就成不了大家。
第二,陈子庄的画画得很松,松不是指结构松,而是用笔松,再就是散淡,尤其是书法家,终身追求的就是散和淡,散就是心无杂念,没有负担,就是自然而然、平淡天真,它跟趣是相辅相成的。当然,这需要修炼,石涛的画我不是十分欣赏,石涛的画不如渐江,渐江就是弘仁。弘仁的画格调高,完全没有俗气。
我曾专程到美国夏威夷的一家博物馆看弘仁的画,我现在想起那张画我就激动,那张画不皴也不擦,就是线条空钩,每一块石头象晶莹的玉一样有透明感。天再热,里面都能散出一股寒气。任何人画画,都应有一股气,没有这股气,你的画就是死画。潘天寿的画有一股霸气。但是浊气就不好。吴昌硕的画,我对他评价不太高,把吴昌硕作为一代大师来评价,还有一些欠缺,但他比一般画家要好得多,他的画就有一股“浊”气,使得他的格调降低了。
齐白石的画就比他高,齐白石的画没有“浊”气,他有一股“清”气。但齐白石的画也不是每张都好,好画只有百分之十,你要看他百分之十的画,你会非常激动、惊讶。齐白石这人贪财,你给他钱,他就给你画,他的画从来不撕,这对他的画名有些影响。当然,评价一个画家,只能用最好的画评价他。
学陈子庄的画的人也有不少,但大多数人只学到一点皮毛,就是因为缺少陈子庄那股气,这股气是最不易得到的。我们再讲一下散淡,散淡要靠体会,但是你理论上没有认识到,永远体会不到。理论上认识到了,你还要实践一段时间。刘文西就是字写不好,他写字非常认真,越认真越写不好字。当然,写字不能马马虎虎不用功。写字要轻松,练字练一辈子,就练“散、淡”二字,散淡就是自然而然,下笔松动。
我小时候练字,认为写字很容易,对着字帖写象就行了,我临王羲之《兰亭序》,九年下来,一天也不间断,最后还是没写好。书法没人指导,是学不好的。不接触大师,要想成为大师确实是不容易的事。因为大师是几代人的经验和智慧积累起来的,你从大师那里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就得到几十年都体会不到的东西。刘文西写字太认真,他越认真,腕就越硬,写字就是要腕灵活才能写好字,他就不懂这个道理。天下事,有知而不能做到,没有不知而能做到的。
庄子说:“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开始要“雕”与“琢”,但最后是没有雕琢气的,是平淡朴实的。但如果没有“既雕既琢”的过程,那就不会有太深的功力。功力就在“既雕既琢”中一步一步加深的。
在桂林的会议上,谈到中西艺术的问题,有些人认为,中国的艺术是落后的,但我认为,中国的经济落后,艺术可没有落后,我们中国的大师,比如说像陈子庄这样的大师,不能成为世界公认的大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中国的经济实力太差。中国经济落后,中国的艺术理论也不被人重视。六朝谢赫的《六法论》,就说到气韵。画人不强调人的外形,而注重表现人的风度气质。
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期,还谈论要“做大自然的儿子还是孙子”,他们的理论就强调绘画要忠实于大自然,而中国画一开始就直透艺术的本质----“画者,心印也”,中国画谈的是“天人合一”,画就是写自己,既不是大自然的儿子,也不是大自然的孙子.这种感受,西方绘画到了近代才意识到,而且多数受中国画的影响,他们的理论比我们落后了十几个世纪。
外国人对中国的绘画很难理解,对笔墨中丰富的内涵看不懂,只能看到外表的东西。当然,国外真正的大师对中国的艺术还是有认识力的。毕加索用毛笔学中国画,其中仿齐白石的画就有五大册,每册三四十幅,莫奈也临摹过中国画,他画的《睡莲》,从构图到画法,都很有中国画的味道。但是,他们学中国画,都归到自己民族的特色。
董其昌提出书画“尚暗不尚明”,暗是指用笔藏而不露,有内涵。但太“暗”也不好,压抑自己的精神状态,“四王”的画都太“暗”,弘一法师的字也很“暗”,但他是内心修炼的结果,是真实的流露,所以他的字境界高。陆俨少的画不厚,用笔薄,所以陆俨少要成为大师很困难,陆俨少的画能看不能学,潘天寿也不能学,陈子庄的画可以学。陆俨少对古代画论理解还不深,他虽然用笔方法基本正确,但缺少厚度,同时,他又没有陈子庄绘画的生动和趣味。当然,陆俨少还是名家,说他的不足之处,是提高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来讲的,如果和一般画家比较,他还是了不起的,当代画家能达到这种水平的也不是太多。
我还要谈一谈内在美与形式美的问题。吴冠中的画,有形式美,但缺少内在美。黄宾虹的画就有内在美,内涵丰富。林散之书法的主要突破点,就是用笔的内在变化丰富。但林散之书法突破这一点,大家又把他捧得太高,林散之说自己的字比祝枝山好,但见到王铎要低头。他的字肯定不如王铎,但他说比祝枝山好,也未必,虽然他用笔的内在变化比祝枝山丰富,但祝枝山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性情,应该说他们二人的字还是各有特点。明代中期的书法家中,我看还是祝枝山的字写得好。
吴冠中在文章中提倡形式美,当然,作品的形式美也是很重要的,在功力相等的两幅画中,形式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最终的功力,不是看你的形式,而是看你的内在美。黄宾虹的画不在构图上讲究,在形式上出奇,他在内在美上下功夫,黄宾虹的书法比林散之要高,书法界把林散之提得很高,把黄宾虹的书法放在很低的位置,这是不正确的。包括把沙孟海的地位也排得很高,那也是错误的。沙孟海的字,格调上还欠缺。很多人学陈子庄、学齐白石,达不到他们的境界,就是因为缺少内在美。形式的东西,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可以在偶然性的机会得到,而内在美,必须经长时间修炼。
现在很多人不搞传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传统没有理解能力。吴冠中小时候在偶然机会考了美术院校,后来学了法语,到国外留学,因为在国外挣钱困难,他又回来了,回来的目的并不是象他所说的是因为爱国,在国外又学外语,在中国画和西洋画上,都没有学到多少东西。他在五十年代偶尔发表一些水彩,也不过是那个水平,到了八十年代,他和宜兴的徐悲鸿美术馆馆长说,我的这个油画,努力一下,可能还不错,我油画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在将来美术史上能留一个指甲痕,但我的中国画还不行。到九十年代初,他和北京的一位理论家说,中国绘画,现在只有一个半大师,一个就是林风眠,半个就是我。到了2000年他讲林风眠也不如他了。他对自己的定位逐步改变,大家一捧,他就飘飘然了。吴冠中发表那么多关于形式美的言论就是因为他不懂传统,不懂中国文化、不懂他胆子才大。
我再给大家谈一谈陈子庄的速写,他的速写应专门研究一下,或出一本速写集。他的速写不是完全写实的,按自己的思路取舍,当场构思,改用毛笔画出来就是一张好作品。画画用脑要多于用手,天才有一个共性,善于思考,敢于肯定,陈子庄的速写用笔就肯定,而且很潇洒,并能将传统的用笔方法用到铅笔中来,很富有变化。天才人物,他的兴趣肯定不会是单一的,象毕加索,不光会画画,他也能写诗,写文章,搞陶艺。郭沫若是诗、书法、戏剧、考古、历史,样样都通。陈子庄的兴趣也很广泛,对考古、古瓷器都有研究,而且武术高超,他丰厚的文化底蕴,又加上他拜过几个高人为师,天份又高,所以他在绘画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
现在的画家主要问题是画传统的不懂传统,画现代的不懂现代,这是当代中国绘画的一个悲剧,不懂传统的问题我刚才已经谈了很多,这个现代派,很多人都在攻击,我以前不发表任何言论,现代派的画家对传统的东西不满,他们力求绘画有丰富的内涵,有哲学意义。在欧洲的美术学院,不请画家去上课,而是请哲学家去上课,这种想法也是对的,但是艺术是自我表现的,你深沉,作品也深沉,你浅薄,作品也浅薄。你自己没有深沉的文化内涵,没有哲学头脑,你力求在你的绘画中有多深的内涵和哲学意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现代派的作品,大多数是不可取的。
出现上述现状,我想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跟招生有关系。现在美术院校招生,主要考素描、色彩和速写。因此,小孩从初中开始就画素描、色彩和速写,那是传统西洋画的基础。学西洋画的基础来画中国画,这就有问题。而中国画的基础,主要是书法,是古典文化。不画画的小孩在读书,而画画的小孩光是画画,不看书。画画只是技巧的提高,年龄大了,技巧还可以学,但读书效果就非常差。我们的招生制度,促使小孩在最需要读书的时候去学画画,你素描不好,色彩不好,就考不上大学。在大学里面,有开设哲学课,古典文学课和外语课,学生都是应付的,很少有学生认真学,最近几年,考研的学生才把语言抓了一下。二十几岁读古文已经晚了一点,何况这时候还是不读,读书少、练字也少,有些学校不教书法,即使有开书法课,学生也是应付一下,认为能搞好毕业创作就行。
我写文章曾说过,刘文西、李琦、蒋兆和,年龄越大,画得越差。李琦三十二岁时画的《毛主席走遍全国》,那张画画得相当的好,但三十二岁以后,他的画一天比一天差。刘文西的《祖孙四代》是三十岁画的,《支书和老贫农》是三十二岁画的,他的水平到顶了。后来水平就下降,问题在于他从小画素描,不太读书。
另一方面,经济也是影响当代绘画的一个重要问题,政治对艺术的干扰,你如果能充分利用,损失不是太大,也许你也能画出很好的作品,比如说李可染、钱松岩的绘画就是借政治的力量把自已推到一个高度的。糊里糊涂永远成不了大画家,你必须头脑非常清醒,成功人物都善于思考。只要动脑筋思考,政治力量不会阻碍你,经济就会阻碍你。经济的大潮,对我国的绘画是一个很大的损害,经济发达,是文化发展的基础,但文化发展很急切的跟着经济走,那就麻烦了。
就拿扬州八怪来说,商业的局限,导致了扬州八怪的画格调不高,再就是很简单。扬州八怪的画迎合了小市民的文化口味,但对冲击当时“四王”的死气沉沉画风有一定贡献,因为做生意的人都是很有生气的,不喜欢死气沉沉。“四王”的画,讲究“静”、“净”,“静”是安静,古代的静美要比动美高,“净”是干净。扬州文化发达是以经济发达为基础的,但扬州画家屈服买主、商人,商人要什么画,我就画什么画,造成了的扬州八怪的画格调低下。
第三个问题,这几十年来,画坛动辄讲创新,讲个人风格,唐、宋以前从来不提创新,也不提个人风格,恰恰有新意,有个人风格。过分的强调个人风格,不注重内在艺术功力的提高及审美的升华,那么你表现的只是花样,不要把花样当风格,功力不够,学养不够,天天在搞花样,这一点,对当代画家也是有影响的。
最后我再谈谈绘画的三个标准,就是现代的、民族的、个人的。我们看陈子庄的画,他是现代的,他和明清以前的画不一样,他虽然学了吴昌硕,学了齐白石和黄宾虹,但他即不是黄宾虹,也不是齐白石,他有自己的东西,有现代感。一个民族要想发展,一方面要认真保存自己,二要强烈的吸收外来的东西,西方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不能说我们谈中国画的优越性,就否定外国的东西,外国的东西也有它的科学性。有人说中国画穷途末路,但是,只要中国画还有用处,中国人还欣赏他,中国画就不会消亡。中国人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上,必须搞民族的东西,学习西方的东西,也要化为民族的东西。有些人认为传统就是重复,传统并不是重复,而恰恰是发展,不论是美术还是文学,古代凡是发起复古运动的,都在文学史和美术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唐宋八大家都是复古的巨匠,文艺复兴就是复古,就是恢复传统,但复古不等于重复,而是“托古改制”。
现在看来,学习西方的东西来创造自己民族风格的几位代表画家,其成就还没有赶上从传统内部学习的大师,黄宾虹、齐白石是学习传统的,但他们没有重复传统,时代不一样,个性不一样,自然显示出自己的面目。民族艺术本身有一股原动力,能促使你发展,当然,能吸收一些西方的东西为我所用,那也是有必要的,有没有民族气质、现代感、个人风格是决定你能不能成为大画家的三个条件。当然,个人风格不是你想追求就能追求到的。个人风格,一要强烈追求,第二要自然而然,强烈追求就是把想到的东西努力去做,没有这一点,风格的显露就要慢一点,但一开始就强烈追求,就很难有深度和厚度,要自然而然,要有长时间内在学养的积累和人文精神的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