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5)
陈子庄(1913-1976)原名陈富贵,又名思进,有兰园、南原、十二树梅花书屋主人,下里巴人、石壶山民、阿九等号,晚年直称石壶。四川荣昌人,生于1913年癸丑。十五、六岁浪迹江湖,开始卖画糊口生涯。二十余岁于成都入聘四川军阀之幕,时齐白石、黄宾虹入川,得以相晤,切磋画艺,领受教益。后因营救张澜入狱三年。40年代,在荣昌组织帮会,常往返于重庆之间,参加民盟和农工民主党,交接各层人士,阅历繁富。并筑兰园宅于荣昌东门外,明窗静几,读书作画。1949年底受地下党的委派赴成都策应和平解放,加入解放军十八兵团联络部工作,继在西南军政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参加合川土地改革等等。1954年调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定居成都,得以潜心研究绘事。基于生活,深入发掘,不断开拓新的画境。在60年代前数年向四川各大型画展皆有他较多佳作入选,为时所重。1963年被选为四川省政协委员。十年浩劫,遭遇维艰,抄家批斗,病魔缠身,老妻气疯,儿子下放,困厄已极。而他概置度外,专情于笔墨,仍不断进入山区写生,研究中外美学名著,正在这艺术极不利时期勃发了艺术创造的活力。凡山水、花鸟、人物、书法、篆刻无不精妙。正当他画艺进入巅峰,佳作涌现之际,因心脏病不治,于1976年丙辰逝世于成都,时年六十四岁。他的绘画艺术植根于数千年传统文化土壤,在长期研究中国传统书画理论的基础上,他在50年代开始变法,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思想体系和独特的“子庄风格”。被誉为“中国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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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画中,山石、房子都是土红色,这是我的画法。这样处理,色面大块,中间勾勒的线条是淡墨,土红色夹些灰色,调子很好看,朴素简洁。只是画房子与画山石所用的勾勒线条是不同的。这种方法并不完全是我的创造,等于古人的全用朱画、墨画,但我有所发展。
我近来画山水喜欢连皴带点,用墨用色一次画成。
山水画,画一次待干后再加,一次次加深画成:此乃《芥子园》的画法。不管画面有几层,不管浓淡先后,一次画成,这是最高水平的画法,非到技巧成熟时不能成功。
山水画家晚年大都画得黑,以年老眼力衰退,自己看着总觉得还没画够,别人一看即觉过黑了。
山水画不是靠画面黑才层次多,才深厚。
画山一般的次序是先画后染,也可以先染后画。后者是花卉画法,我用之于画山水。
山水画中,画房屋的线条全是书法。没有篆隶根底,怎么画房子呢?
细笔青绿界画山水,难点是须组织严密,使人一看便以为难,主要在于建筑、人物,不在山势。袁江、袁耀的画界,一看使人吃惊,规模大,常人做不到。张大千之界画未成,建筑无大规模,无难点。
目前的山水画有很多还在“四王”的圈子里,另有一些则是在洋框框里边画中国画。这样就有了两种框框,洋框框与土框框。但有人却以洋框框反土框框,尚自诩为创新。
我以为我不在上述两种框框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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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者众,学成者少。学不好的原因是吃不得苦,名利思想作祟。
齐白石说:“和我一起学画,比我能干的人多,但他们未学成,我学成了,原因只是我比他们用功些。”凡有上才之人,难得有恒心。
我们学古人的画,要立志超过他。起码要各有优劣。
学古与抄袭古人是两回事。学古人并想超过他,不是坏事。若抄古、仿古而以为己作,作为艺术家来说,是手脚不干净。
学画须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钻研,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否则到头来也只是能画几笔,终是“票友”。
学画之初,就要把形象练准。否则,老来颓唐,出名以后,不敢写生,怕画得不象人家笑。现在画国画的人很少写生,这是一个很大弊病。
前人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其实不问收获的耕耘是很难说有收获的。如学画,一定要目的明确,学什么,怎样学,学成什么样子,一点含糊不得。
(问:有文章介绍,黄宾虹十岁开始学画,宋、元、明、清各家他都临摹过,什么都学。)
说黄宾虹十岁开始学画,那是自发的学,不是系统的学。他也不是什么都学,如临了两次黄大痴,不能说学了黄大痴,等于跟着留声机哼了几句梅兰芳,不能说学过了梅兰芳。我三岁时,捡炭于地上画黄牛,久之,观者可辨牝牡,但那也是自发的,不能算学画。
(问:那么,系统地学又是怎么样的呢?)
以山水画为例。凡学画山水,对于峰峦、林木、屋宇、桥梁舟车、云水、点景人物、禽畜、器物等均须分项专门练过。峰峦,要注意其岩质与外形。林木,有松林、枫林、桃林、杏林等的区别。画树林难,特别是只画一种树,这话石涛说过,齐白石也说过。有山无树,等于人未穿衣服;有山林无屋宇人物,则成原始森林。山中有人,才有价值。画山水,美其山川,须美其树林。画禽兽,须牛、马、骡子、牦牛等大凡生活中常见的都能画。云水,要能画溪流、瀑布,要讲究水的流向,古人云:“远山难置,水口难安。”这不是习气,的确要讲究。以上是直接地向大自然学习。学古人的画,则须分门别类地研究古人对于上述那些东西是怎样处理的,与自然界原有的有何不同,其原因何在,现在那些方法还有无用处等等,这样才算是系统的学。
学画没有现成的路,因每个人的资质、学力均有不同,若刻舟求之,其失必远,路是自己开辟的。
学画先要求稳,练基本功,能稳然后即可求新奇。
学画者如为人性格严谨,取法拘守,则要有意识地学恣肆,学奔放,学敢于破陈规。如性格活泼,取法散漫者,当有意识地学规矩,学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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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画是不是必须先学工笔画?)
学画不一定从学工笔画入手。如吴昌硕即从写字入手。学画无论从何处入手,只要肯用脑筋,总可成功。
初学画宜画繁,甚至全纸画满,因繁笔容易丰富,并能培养耐心,锻炼自己。简笔是晚年的事。譬如写诗,繁笔是长诗、排律,简笔是五绝七绝。须在长诗上用过功夫,然后写绝句,方能言简意深。杜甫七绝,诗中之简笔,八大山人画,画中之七绝。
初学画者,宜画繁,水平提高以后再画简。简,是对物象高度概括以后,浓缩而成的精华。如同将甘蔗汁提纯成冰糖,如蚕吐丝,如蜂酿蜜。
(问:有书上说:学书画贵在“痴”,是否?)
古代书画家中有两种人:第一种如痴如聋,倪云林、黄子久是也。第二种是狂,张旭、怀素是也。盖秉性使然,非学而能。如果学痴学狂,是假,是虚伪,书画也学不好。
孙过庭《书谱序》论学书方法的三个阶段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这个道理运用在学画上也是十分恰当的,由易而难,由博返约,艺术的最高阶段都是平易中蕴有无穷精义。
《芥子园画传》前所附之文宜熟读,初学画者先须从此而来。
章太炎云:“我读书多,记得多,是靠积累而来的,人人皆可做到。唱戏、画画要天赋,我做不到。”盖人之禀赋有异,非力强所能为也。学画的人,要善于发现自己与别人禀赋不同之处。
学画有两个阶段:一、技法阶段;二、艺术阶段。张大千也只是在技法阶段。
你们现在学画是在读文章的阶段,还不是做文章。学文章,要先把一些好文章读得滚瓜烂熟,记得背得。学画也是一样,比如画桃,就应把吴昌硕、齐白石及前人所有的桃集中起来研究,并记得背得他们的画法。积累多了,自然会发生变化的。
使用毛笔面对真花画(写生),是初学的一种好方法。
学书画者,对赞扬自己的话不要听,彼赞扬之人,或与自己的水平略同,或完全是门外汉。虚荣心的满足本身便是水平的倒退。
现在有不少画画的人不读书、不写字,家无一书一帖之蓄,更何谈个人道德修养,其画格尚能高乎?更有人以能画招摇,到处赚酒肉吃,直是市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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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画画,先要建立霸气。检验是否有霸悍气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能在一个画展的展品中先声夺人,使人一见之下精神一振,其他的画都“夺”了,这便是有霸气了。然后再来读书涵养,消灭霸悍气,由英雄而圣人。譬如打江山时要所向披靡,不可一世,得了天下了,再来讲仁义、礼治。
(问:霸气是否表现在构图上?)
首先是在构图上,构图要奇特。
初学画画,孬不要紧,但要格局高,气势大,一看是大家气象,以后才有发展。
落笔有大家风范最难。着重大处,画不好也不要紧,以后自然会画好,最忌小家子气。
学画者每每想把某家学象以后再来变,这种考虑是错误的。事实上真正学象以后就变不了。学吴昌硕的人很多,凡学得“象”的,没有一个人是后来变了的。齐白石学吴昌硕,闭户三年,没有一张画得象吴昌硕,他是从吴昌硕画里面找自己的路。吴用复笔,齐创单笔,吴浑融而古茂朴拙,齐雄强而气宇轩昂,因而面貌、精神全不相同。
我学黄宾虹很用了些功,但毕竟与他不同。他是从宋元画脱胎而出。他主要是学荆浩、关同、郭熙、李成、范宽、巨然、元四家(特别是黄公望、王叔明二人)。他用笔层次多,线条活,讲究墨法、水法。他的用墨法超过了前人,在水法上也有很大发展。我学习的系统与黄宾虹比较是民间艺术的路子,学的范围是春秋战国铜器、漆器、古泉、汉画象砖、唐人壁画。卷轴画中,于五代喜贯休,宋人喜牧溪、赵子固、惠崇,元人喜方方壶、郑所南,明人喜孙龙、青藤、白阳,清人喜石涛、八大、赵之谦、任伯年、虚谷、金农,现代人喜吴昌硕、齐白石、陈师曾、李叔同。我也讲究笔、墨、水法,但较黄宾虹更重机变。
凡学画者,光是画得多,而不知画理,所学画之法反就成了累赘,即佛家所谓“障”。学古人、临画,也是障。但无障即无无障,无色即无空,因而仍要学它,学是为了破,为了创造。
学画的人只是古画看得多也不行。开古董铺的人就看得多。看是看,学是学。看是玩赏,好耍;学是分析,研究,下功夫,得出结论。
有人常说“基本功差”,恐未必真懂得什么是基本功。
基本功有三种:练眼、练手、练心。
一、
画画练眼,要小能看大,大能看小。如看昆虫,观察其外形、性格、情趣,直看到肉眼不能再分辨的地步。小能看大,才有气势。大看小,如看山水,方能见其细微之处。余青年时期游青城、剑阁,坐在一处老看,体会其幽微处,观其朝暮之变,顷刻之变。山之玲珑处是隐藏着的,必须长久观察方能看出。大能看小,才能深邃。
二、练手。每日拂晓起,悬腕高管,将看过的东西于纸上反复画出,各种姿态不下千遍,初求准,渐求神。
三、练心。读书,丰富知识,使自己的境界提高到“终乎为圣人”的高度,高则能宽广深沉。学画不仅是画得起画而已,要向圣人学,这是心灵的自我训练。练心,乃根本之根本。假如手准、眼准,而心境狭小,则不能发现大自然之真美。学画,起初是唯恐形象不象,其实只象不行,要蜕化于形象之外,要心境空灵。
练习要严格。假如以上三个条件都具备了,自己在文、史、哲各方面均具有高深涵养了,个人风格自然于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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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前人名作要练眼,练目测能力,主要是看它的布白关系,分析它的结构。譬如说,这张画可分解为几个方块,黑白虚实怎样安排,实处之横直斜,空白处之横直斜怎样处理等等。一幅画的位置恰当则得势,只有看得出别人画的内部结构,到我们自己作画时才能得势。至于所画物象倒是次要的,如齐白石画阔叶葫芦,你也去画阔叶葫芦,最多成件复制品。
画家每天早晨都要练基本功,要选择几种描写对象,用毕生精力去探求它。基本功包括:一、操作。拿起笔来将昨夜所想的形象反复画出。二、观察。看实物。三、阅读。看别人的画,看诗歌、戏剧、舞蹈,听音乐,看文物。以上所举一、二两项是直接的练习,第三项是间接的练习。这样,画内画外融成一体,眼界开阔,思想才会有深邃的可能。一般学画者只用画内功夫而不用画外功夫。学画之初,画内功夫要用得多,晚年则画外功夫要用得多。
我现在对烦难艰深者用功多,如哲学方面,常读的有《易》、周秦诸子,此外还有三《礼》等。学画,最初易受文学诗歌的陶冶,晚年更需加上哲学。无烦难艰深之功,则谈不上成就。
善教的老师,是启发学生的思路,让他们自己发现自己,不一定要老师给一些旧框框。我教学生便因人而异,佛家说:“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上乘、上上乘。”你学者的根源不同嘛。
我教学因人而施,一百个人可以有一百种教法,按其人资质而定。但学者必悉依我说而行,我说画什么,先分析讲解,示范,然后叫你画,画好后我看,评改。必须按部就班,未叫画者,一笔也不能画。因为初学者尚无认识能力,今天看到吴昌硕这幅好,临摹了;明天看到恽南田那幅好,又临摹了。时过境迁,一事无成。学画一道,无计划,无目的,很难有进展。
学绘画,道理很简单,就是要下功夫。学别人的画要记得,要写笔记。凡学艺术均需眼、耳、手、脑并用,而尤重用脑思考,这是最重要的功夫,功夫有多深,其画将来之成就便有多大。
要善于发现自己。学画的过程也就是发现自己的过程,所以我不同意你们临我的画。
不要依傍别人。依傍别人则容易掩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面貌,这实际上是丧失自尊心,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老师说学画不要依傍别人,那么可不可以临摹前人的画?)
可以,但临摹要有目的,或学其笔墨,或学其结构。至于意境,则彼我自有不同,我所具有的境界,彼画则不一定符合。至于说作品的表现方法和形式,则时时都在变,今天明天也不相同。临摹是训练,不能用临摹来的东西去套自己的创作。
我还是赞成学画者画自己的画。如果因为自己尚未有好的方法,学学别人倒可以。
学画主要是学创作构思,不要依样画瓢。
学绘画传统只在技法上探求是错误的,要从思想发展的线索去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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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一幅画之前,要仔细看,经过分析考虑以后,辨明何处是重点、优点,重点、优点要认真学习,其余地方可马虎一些。
初学画者学前人用笔用墨的方法,起初一定要学到手。但后来要逐步丢掉它,要自己创造方法代替它。
临摹法大约如此:凡临一幅画,须于前一日细细观察,分析其布局结构、笔墨技巧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意境等,并辨别其优点与弱点,以及优劣之间孰主孰次,此谓之读画,须写成心得笔记。次日则开始临摹。纸之大小应与原画同,或成一定的比例放大或缩小,先以柳炭朽稿,然后操笔。好画不止临一次,可临多次,每一次临摹均有目的,如墨法如何、笔法如何、出枝如何、远山如何等,并记得其结构,如读诗文一样。
印刷品不宜久临,学珂罗版出来的画无笔墨可言。凡好的真迹可久临多临。
临画要临多次,初次了解结构,以后每次有每次的目的。临过要记得、背得。
临画不一定整幅临,可先临某一局部,哪怕只是两三朵花,反复临,与原作放在一起比较、体味,得其神采,再决定是否全临。
读古画、名家的画要分析入微,从结构、用笔、用色以至款位,都要分别研究。如研究其布局,可用纸掩住某一部分以观其效果,设想没有这一部分将如何,然后放开,再看其效果。
学别人的方法是可以的,这不能算是抄袭。例如赵熙学杨万里“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这句诗“第一”的用法,写出“中天挂出如钩月,曾照洪荒第一年”,这就是学方法,不是抄袭。要这样学须先收集资料,看看前人诗中有多少用“第一”的,抄在一起,再加研究,然后有所悟。
学别人作品的目的是要比他更好,不是比他坏,永远步其后尘。此理甚简单,而知者盖寡。
学画之方法与学字稍异,习字者学颜不宜同时写柳,学画则风格大体相近者均可临摹,这样非但没有坏处,还可以搞清其技法源流。
学前人某一家之画,要摸透他的技法规律,明白其艺术思想来源。
读好画时,要认真反省,它有哪些优点,我有没有?它有哪些缺点,我有没有?要随时心中有数。
阅读别人画的目的是培训自己的识别能力。
画画的人要做到不抄袭别人,不依别人旧画样改头换面来作画,很不容易,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做到。我五十岁后开始不依赖别人的作品启发而作画,到这种时候才算是独立创作。至于要画好则更不容易。
画写意画要学吴昌硕、齐白石那样大方、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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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画花鸟怎样入手?)
先选一两种花来写生,再占有一定的图录资料,看看前人怎样画这些花。起码得十年功夫,才可以大体规模具备,如要高水平要求,得用二、三十的功。
(问:可以同时学画山水、花鸟吗?)
担子重了,怕负担不起。山水画是内涵最丰富的,可以包括花鸟、人物,而花鸟、人物不能包括山水。
学齐白石画法,需用大笔作小画。
写意花卉以学吴昌硕为主,但初学者不宜,以免落入粗率一路。吴昌硕笔墨粗疏而用意精微,初学者绝难体味。
学吴昌硕,要立志在某一点上超过他。吴昌硕学赵之谦、任伯年,在很多方面都超过赵、任。齐白石学吴昌硕,在某些东西(如牵牛花、草虫)就超过了吴。
仅仅用吴昌硕的画法去学吴昌硕是不够的,还需从其他方面提高,如书法,特别是篆书,还有金石砖瓦文字等。
小写花卉学任伯年较胜。
学黄宾虹的画,如仅从浓淡黑白干湿上去学,只会落入形式。要学精神,学艺术思想。
学黄宾虹有一点须留心:忌忘生圭角。
善学者应避免形似。
学画,要学前人的创作思想。曾见一幅八大山人画扇,那样大一柄扇,只在角上画了几片竹叶,要说学枝法是没有什么可学,但其内涵思想、创作意图等,足以给人以最大启发。
学画先宜学一两样东西,如梅花、荷花之类,认真研究,真正画好。“真积力久则入”,用两年时间也就可以解决了,不要什么都去学。譬如学医,也只需记得几个主要的汤头,再来随机加减,否则,就是真的把《本草纲目》读来背得也没用。
业余学花鸟画,宜先掌握好几种物象。可先选取雅俗供赏者,同时考虑到其所代表的品类,如梅、荷、菊,或加上牡丹、竹、石。对每种都作透彻的了解,如画菊,就必究历来之画法有几种。菊能画了,其他草本之花问题也不大。木本之中,梅会画了,自然海棠、梨花迎刃而解。
学写意画也须先学学白描勾勒,以弄清描写对象的结构。设色只是辅助,若色彩居优,尚有何画!
学画的人平日练操作,就是锻炼创作能力,培养创作能力,到了用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
学画者要经常练笔,常作单项练习,一石、一水、一枝、一叶分开练。这等于演员要经常吊嗓子一样,至老不可废。一幅画在技巧上是这些练习的总合。
真正属于我自己能画的花卉不上十种。梅、牡丹、竹、凌霄等几种是有我自己的创造。创造不难,但要美就难了。譬如画梅,既要有创造,又要美得敢和历史上梅花画得最好的画家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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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素《自叙》引许御史评他的草书云:“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此诗很好,对于绘画很有启发。“志在新奇”,是指风格,“无定则”即没有别人的框框,也没有自己的框框。又引戴叔伦评其草书云:“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即是说兴致未来无好画。一幅好画,往往偶然得之,爪熟自落。画家本人再画第二次也画不起。
陆机《文赋》云:“虽抒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捐。”此与“志在新奇”可互相印证。
关于资料问题,可先分期购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人画册。这一步工作必须尽快完成,现在看真迹不容易,要充分利作印刷品。起手眼光要高,气象要大,以后才有发展,等于建屋,先把主要屋架立好,以后再搞内部装修。要按计划学,每次学习有每次的目的,有的是要求必须达到的,有的仅是要求留意的,要分清楚。
一辈子没有机会接触大家的人,一般说来不会有什么成就,因其本心未受到过启发,性灵未受到过熏染。
画画学别人,是自找枷锁,完全效法古今名家书画的做法是错误的。要贵在创造,画自己想的画,那是自己主观与客观结合而产和的,是独特的,不可代替的。
学泰戈尔的诗,可以丰富绘画的思想感情。好的文学艺术,都是以能激发人的内心感情、启发人的思路为第一要旨。
杨万里有一首诗:“雾里江山看不真,但凭鸡犬认前村;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赵尧生学这首诗写了一首,最后两句是:“中天挂出如钩月,曾照洪荒第一年。”赵诗比杨诗更开阔雄奇。赵先生可谓善学古人者。
学习中国画以书法作基础,五十以后,悟得此中道理,可进入艺术境界。否则只是播弄技法,三技施毕,则越画越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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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蜀山写生稿给先生看)
你画的树是石涛的树。写生不能带着框框去,应该是去体验自然。其实写生的时候画不画都不关宏旨,重要的是观察、体会、比较。
写生时对自然景物不能硬搬,要取其精华。认识精华所在便是功夫,学画者首先要提高认识能力,提高智慧。
绘画应自己命题,自己造意。例如为某人祝寿,要根据其人性格、身份选取题材,不能动辄就是松鹤。有了题材,还须造意,务使此种题材、此种造意施于此人可,施于别人则不当。
学生在学术主张上反对老师,有不同意见,在创作理论上有分岐,这是好事,不是坏画。艺术要这样才有发展。如果老师说弟子反对他不对,这实际上是奴隶主的思想,想永远埋没别人。学生尊敬老师当然是对的,但如果只是尊敬,不能发现其缺点,这也是奴隶思想作祟。人总有缺点,为什么不能发现呢?作为发现而论,无论优点缺点,都是一种进步。
我的画的主要来源是自然生活。前人诸家中,我常学方方壶、孙龙、石涛、八大、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人,此外还参以秦汉砖瓦、殷周铜器等。
我的山水画,艺术思想保守者皆以为判道离经,我则认为判得还不够。当然,我是一边画一边摸索,不是突然插反旗的。突然插反旗的人,往往是喊出口号来抬高自己的。如时下流行的《毛竹图》,画面只有两层(近景竹,远景竹筏),秀气,女人气,难看,这给人有何享受?这不是艺术。如说有两层也算创造,则黄宾虹之画往往十层八层,早已有之了。画面的层次不能层层分开如舞台上的幕布,层次之间不能断然划分,要有过渡。
我自憾年青时读书少了,然此亦生计所逼,无可奈何。早年,我天不见亮就起床练字,然后以特制的长管笔悬肘习画,写小雀飞、鸣、宿、食各态及变化,再后就是画卖钱的画,有空闲了才读书,几十年间从未间断,每日里思想沉浸于艺术气氛之中。但因卖画为主,书读少了。
我对年青人的希望是:第一,要好学。尽管未上过大学,但要超过受过大学教育的水平。每周读一篇文章吧,两年也应读完两部古书了。第二,学毋过杂。不要画画、雕刻、塑像、贴鸡毛……什么都搞,钻一门就够了。第三,不要好名。
程子曰:“得天地之虚灵。”虚则灵,满即是患。凡名位功利之事要让人,当仁则不让,此谓合天地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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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应该从整体看是一幅画,分开看,都不是画,是书法。
书法关过不了,画法关也过不了。金石、书法、诗文,画画的人都必须熟悉。
书法是艺术,因此与绘画一样,有真感情就美,矫揉造作则丑。
书法柔媚者,世以为美,其实极丑。大凡人无独立之人格,其艺术则柔媚,既无独立人格,何来美?
写字要真下功夫,不能光写字。沈寐叟就是写得多,想得少,偏于考据方面去了。我们学字则不必如是。
写字有下苦功夫一派,所谓“闭户数年,埋笔成冢”,如邓石如、包世臣等到人。但不可忽视看帖功夫,多看多想,然后有得。如一味以为只要多写便可写好,则八字先生天天写干支,道士常年作阴骘文,可写成书家么?要之,苦功固不可废,而尤须多看多想,多看古碑帖,得其神理。古人所谓“心摹手追”,须心摹有得然后手追有成。
初学写字下笔要重,以后则要越写越轻,若不费力。如初学即轻,则会越来越轻,越写越浮了。
写字最初要求重、雄强,不要去追求清、隽永。
金石书画皆以雄强为第一。有人谓雄强即有气势,此不尽然。如黄山谷之字,剑拔弩张,可称雄强乎?《急就章》含蓄丰润,可谓不雄强乎?实则黄字骨多肉少,内蕴单薄,其心胸在柳公权之下,不能算雄强。雄强者,是内健,是生命力长久,比不垮。书法中,钟、张属雄强,雄强之反面是纤弱,一比就垮。
学写字既要学雄强一路的,也要学浑涵的,既要学粗笔的,也要学细笔的。如果全学豪放一路,则将失之于野。
一幅书法须有整体之妙。整体之妙在于风神。
初学书法绘画,重在大方,格局要高,好坏尚在其次。
字总要写得开展,要大方、华贵。只要悟通一种方法,即可以随便写都成。
八大山人、石涛的书法好,根源在其胸襟开畅。与他们比较,颜、柳、欧、苏、黄、米、蔡诸人都是羁绊太大,即有佛家所谓“障”——名利障,各种障。
书与画,无论结体、用笔都要独特,要变化莫测,使人不可见其端倪。
写字需通六书。通六书则了解造字原料,可以把字抖得散,挼得拢,如以面做包子,可随意拿捏。能有组织五千字的功夫就了不得了。不能死抱住别人的字体,要能自己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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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听陈步鸾先生言:写字是素养之一项,写字是习静。人一天动多时,要能静,写字虽也是动,然动中有静。长期写字,能变化人之气质而不自知。
学习书法,选好一种范本要长期写,甚至写一辈子,以此为自己一生书法的骨干。此外再兼收并蓄其他作品的好处。用来丰富这一种。但不能仅注目于碑帖,殷周铜器、秦权量诏板、汉砖石瓦当文字皆宜究心取法。
写字应以古人某一种书体为基础,写熟之后,再写其他。写其他也是为了丰富这一种。如盲目临帖,见异思迁,不过白白浪费精力罢了。
写字要一种一种写上手,对其结构、点画、笔法都了解了,再放下另学一种。
(问:写字先写什么?)
要写好,总需从篆隶下功夫。“写字容易识字难”,先要认得字,要懂得一般的文字学。
石鼓文讲疏密布白,小篆讲停匀安排。
写隶书者未能进入能欣赏殷周金文、秦汉砖瓦石刻文字的境界,谈不上高格。
李斯所书权量诏板,格调较汉人为高。
学书法可在汉简中受到启发。汉简境界高,首先是朴素,所以就高了。
写汉隶可变一下,变为篆体;也可用篆笔写隶书。
书法以秦、汉为最高。西汉高于东汉。从前我喜欢二王书,现在则不甚入眼。
汉以“言文书制”取士,故善书者众,前人云“二王后无书”,实则二王比起汉人已薄弱了。
我对《祀三公山碑》、《吴天发神谶碑》、秦权量诏板用功三十年。《三公山》、《天发神谶》实为中国书史上的两支雄笔。其中尤以《三公山》气度大,写得满不在乎。
写隶书须笔势滚动运行,谓之捻笔,须此法方得一波三折之旨。隶书源乎篆而异于楷,篆楷之间,隶书更近于篆,其笔顺先后亦与楷书不同而更似篆书,因此,习隶书不从篆书入手,终难得高古之意,此理知者盖寡。
蔡邕《篆势》、卫衡《隶势》,鲍照《飞白书势铭》讲书法之结构、变化、气势,极尽其能事,习书画者须熟读之。
不是所有的汉碑都好,如果书法少变化,无趣味,虽汉碑亦未必佳。
书法当然是汉魏六朝好,那是兴盛时代,隋唐是其余波,逊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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